会议结束后,简阳迈出县委大门,下意识抬手看了看腕间的手表,时针已悄然接近十一点。自中午抵达古川,他还未曾踏入过三百米外那个暂称为“家”的地方。想到这儿,简阳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抬眼望向县委招待所的方向。在那郁郁葱葱的香樟树下,他暂居的小房间窗户透出暖光,在这万家灯火中,宛如在深情呼唤着他归来。
简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匆匆朝那抹光亮走去。
站在房门前,简阳的心莫名剧烈跳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正要抬手敲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悄然打开。周歆静静地站在门后,周身被柔和的灯光笼罩,宛如一幅静谧的画。
简阳只觉一股暖流自心底缓缓淌过,一时间竟失语了,举到一半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两人就这般呆呆地凝视着彼此,仿佛时间都为他们静止。
还是周歆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回来了?!”这一声,似问候,似幽怨,又似饱含期盼与喜悦,复杂的情感交织其中。
简阳下意识地点点头:“嗯,回来了!”
周歆侧身让他进来,说道:“巩书记刚刚打电话过来,让你回来后给他办公室回个电话。”
“啊!巩书记?”简阳一时没反应过来,仍有些发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意识到周歆在说什么。他赶忙走进屋里,顺手将手中的包递给周歆:“老婆,帮我拿一下。”说着,还在周歆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看到恢复正常的简阳,周歆忍不住笑了。她轻轻关上门,跟在简阳身后,边走边说:“巩书记是十点零六分打来的电话,问你回来了没,我说还没,他就叫我转告你,回来后马上给他回电。”
简阳头也不回,一边换鞋一边问:“巩书记说什么了吗?”
周歆抱着简阳的皮包,慵懒地靠在房间玄关处的墙壁上,看着简阳匆忙的样子,故意装傻:“没说什么呀!他能跟我这个小小的综合处说啥?”
简阳转过头,调笑道:“哟,还吃我醋啦?”
周歆转身走向洗手间,去整理简阳包里的毛巾和脏衣服,随口回应道:“我才没那闲工夫呢!想讨好我就别净说些没营养的话,听着真假。快点去打电话,打完带我出去吃田螺,那味道,一个字:美!”说到最后,周歆还露出一副陶醉的神情。
简阳笑着走到电话机旁,抓起那部红色电话,拨通了巩书记的号码。电话接通,听到巩书记的声音,他赶忙问好。
巩书记淡淡地应了一声,问道:“简阳啊,你刚回来?”简阳愣了一下,回答道:“没有,我中午就到古川了,晚上开了个常委会。”
“晚上开常委会,你这个书记不简单啊?”巩书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态度有些捉摸不透。
简阳一时不敢贸然接话,实在摸不清巩书记话里的深意。
巩书记也没等他回答,稍作停顿后,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爱惜地批评道:“我们的干部也是普通人,也需要休息,也有家庭。你这个书记在这方面可不够注意啊!带头有家不回,这就叫好好干工作?这就叫为人民服务?注意工作方法,追求工作效率,注重工作结果,这才是新时代合格领导干部应具备的基本工作认识。周歆不容易啊,我的简阳同志!”
简阳沉默片刻,低声说道:“谢谢巩书记!”
巩书记听了,又数落了他几句:“谢什么谢?以后注意改正。”
简阳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你不也还在办公室吗?”
巩书记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正要训斥简阳,却突然意识到简阳说的是事实,不禁语塞,勉强找理由道:“我……我没回家是因为在等你电话!知道吗?要是你按时下班,我早走了,你还好意思说!”
“呵呵!”简阳笑了起来,赶忙对着电话口不对心地道歉。
巩书记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去昆明谈得怎么样?去省城怎么不来我这儿报到?”
简阳收起笑容,认真回答:“昆明那边有一定进展,那位路莹莹总经理对我们很感兴趣,他们答应后天派评估团过来实地考察。因为这事,我得赶回来抓紧时间安排布置。巩书记,您也知道我们古川太缺钱了,这次商谈结果对我们至关重要,所以我丝毫不敢懈怠,也就没去省委向您汇报工作。”
“唔!”巩书记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思索片刻后,征询简阳的意见:“那要不要我帮你们给小路打个电话?”
简阳想了想,说道:“巩书记,您这电话打过去分量可不轻,肯定效果显着。但我觉得暂时还是别打,万一出了岔子,我们也好有补救的余地。”
巩书记笑了起来:“我看你就是打着你那商人的小算盘,算计着付出和回报呢。”
两人都笑了起来。
随后,巩书记又和简阳交换了一些其他工作方面的意见。之所以不说是指示和汇报,是因为巩书记认为他们私下的电话交流是一种互补,这让简阳颇为感动。最后,简阳询问巩书记对旅游园区项目的看法。
巩书记说:“发展经济建设,一是要遵循规律,二是要加强监管,三是要有全局观和可持续性的考量,这些你自己拿主意。还有个事儿,我先跟你通个气,省委党校很快就要开学了,这次我打算让你去党校学习,你觉得怎么样?”
简阳颇感意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挂了电话,周歆已将简阳出差带回的东西整理好,正拿着毛巾擦手上的水珠走出来:“打完了?”
简阳应了一声,坐在那儿仍有些出神。
周歆奇怪地走过来,伸手摸了摸简阳的额头:“你没事吧?”
简阳摇摇头,看着周歆眼中关切的神情,笑了笑,暂且抛开刚才的电话,换了个话题:“刚刚常委会决定,暂时调你去兼任县招商引资办的领导工作,你看怎么样?”
简阳本以为周歆会不同意,没想到她听后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说:“随便,你们决定就好。”说着,便把毛巾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开始找衣服准备换。
简阳见她换衣服,才想起周歆刚才说要出去吃田螺的事,赶忙站起身,走进洗手间洗脸。
周歆在外面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调我过去?”
简阳正在洗脸的手顿了一下,回答道:“不是调动,是暂时兼任那边的工作,等县政府找到合适人选,你就可以回审计局上班了。不过后天昆明那边有个评估团过来,你需要接待一下……”说到这儿,简阳突然想起,那边的领队正是李芳,不禁有些踌躇。
刚刚开会时一直没想起来这事儿,所以也没怎么考虑。可现在想起来,那张泫然欲泣、泪珠滚动的小脸又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简阳只觉胃部一阵抽痛,或许,疼的不只是胃。
他用左手按住腹部,脸色十分难看。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孩,这个世界如此之小,生活又这般爱捉弄人……
“你怎么了?”
简阳转头,看到周歆正站在洗手间门口,一脸疑惑。
他赶忙放下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事,刚刚有点不舒服。”
周歆说:“你胃疼?”
简阳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可能是天气变化太快,这几天吃饭也没规律,胃有点难受。”周歆走进来,接过简阳手中的毛巾,帮他擦去脸上的水珠:“你到沙发上坐坐吧,这儿我来收拾。要不我们别出去了,就在招待所叫点吃的,早点休息。”
简阳摇摇头:“不用,我坐一会儿就好,还是出去吃吧,到外面走走会舒服点。”
周歆没有说话,专注地拧着毛巾,可镜子中映照出的她,脸上满是疑惑。作为朝夕相伴的爱人,她明显感觉到简阳刚刚的异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而此刻,简阳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正思索着如何将李芳的事情告诉周歆。他不仅想解释李芳来古川的原因,更希望周歆能解开心中的那个结。
简阳深知,虽然周歆现在不再提起那件事,但她心里始终有个解不开的心结。这无关逻辑与理性,纯粹是情感上的障碍。
李芳是无辜的,简阳从一开始就坚信。那是个多么单纯快乐的女孩,如同阳光般灿烂,充满活力与希望,能让身边的人都感受到快乐与向上的力量。这样的女孩,怎么可能……简阳不愿相信。
一直以来,因为那件事,李芳悄然离开了古川,简阳心中满是愧疚。归根结底,这件事的根源其实就是他自己。
简阳不能怪罪任何人,甚至不能去追查这件事,因为他是党员,是县委书记,这些身份迫使他必须从大局出发,从大多数人的角度考虑,从工作的开展和持续性着眼,这是他不得不做出的取舍。
简阳思索了许久,与周歆漫步在古川街头时,他仍在纠结这个问题。
周歆挽着他的胳膊,头微微靠在简阳的肩膀上,一路上默默无言。
看着妻子恬静的神情,想着李芳曾经灿烂的笑脸,以及此次见到的那张满是破碎的面容,简阳下定决心,要给妻子和那个女孩一个澄清事实的机会,至少,要在她们之间创造这样一个机会,否则,他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
就在简阳思考该如何开口时,周歆突然抬起头:“说吧,别憋在心里,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简阳低下头,心中满是对妻子细心体贴的感激。
他认真地说:“歆,你是上天赐予我最珍贵的礼物。从我们交换戒指的那一刻起,便是我们不离不弃的见证。”
周歆目光灼灼,专注而深情地凝视着自己的爱人。
简阳接着说:“还记得那个叫李芳的女孩吗?我又遇见她了。我觉得我们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也许我们并非有意,也许我们没做错什么,但错误不该让这样一个女孩独自承担,我们应该……”
周歆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呼吸也逐渐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