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宗歆行笄礼,四月中,纳征、请期,五月中,萧逢时便亲迎了宗歆。
及笄与成婚,相隔一月有余,两月不足,真是极短的一段时间。
宗歆如吉了,如庆华阴,如世间所有妇人般,在一夕之间,在成妇礼后,骤然由女儿“蜕变”成了妇人。
吉了时常觉,世间人好似当女儿是蝉,人生为的是蝉蜕壳变。
降生时是若虫(类似幼虫),缓慢生长一十二三年后预备蝉蜕,及笄至成婚挣扎着将身心完全脱离旧壳,成妇礼时猛然蜕变为成虫。
“蜕变”最是需要时间,只有当女儿是蝉,成妇前的人生是酝酿蝉变,女儿才能在一朝一夕间成为妇人。
这样的比拟,吉了很是不喜,好似在说,女儿的使命就是为成为妇人,未成妇前学着成妇,成妇后一心为妇。
可,女儿如何能是蝉呢?
妇又哪里是女儿“蜕变”而成?
蜕变乃是天然、自发、由内及外生发的变化,女儿成妇是天然、自发吗?
吉了以为不是。
她做过三世的女儿,若女儿成妇是天然、自发,她为何第三世才成为妇人?
她做了三世的女儿,比世间所有女儿都要久,她可以粗暴断言,女儿绝不是“蜕变”成妇。
“妇”,实则是世俗、外界、人为加诸于女儿的一重新身份,用来取代“女儿”这一旧身份。
成妇礼当日,女儿成妇,不是“蜕变”,是“女儿”的旧身份被“妇”的新身份取代。
女儿何辜?蝉何辜?
退万步,若非要以女儿为蝉,女儿的使命也该是“蜕变”成人,而不是妇人。
降生为女儿,缓慢生长数十年,期间经受风雨洗礼,身心悄悄酝酿着成长,一朝遇变,女儿奋力挣扎着脱离旧的躯壳,在心神灵醒的骤然蜕变成人。
吉了以为,如此才是“蜕变”,是天然、自发、由内及外生发的变化。
吉了希望,女儿是如此“蜕变”。
吉了其实怕,怕女儿蒙昧,怕女儿“蜕变”成妇的比拟深入女儿心,怕女儿看不透。
更怕,长此以往,潜移默化间女儿会将身份的转变当成是“蜕变”,从而自愿自发成为妇人,所思所想是家与夫与子,所作所为是利家利夫利子,女儿彻底被淹没。
更怕若是成真,就荒谬地成了女儿竟因身份转变为妇而完成了“蜕变”,妇彻底取代了女儿,或说,妇“杀死”了女儿。
“杀死”一词虽残忍,却是实情,世间多少妇人“杀死”了曾为女儿的自己,吉了的更怕早就成了真。
更怕已然成真,吉了就愈发怕。
因成妇而“蜕变”与“蜕变”成妇,完全不是一回事。
前者是吉了的更怕,但吉了仍以为,可算是世俗、外界、人为在变化女儿。
后者却是女儿天然、由内及外、自我生发的变化,是吉了不敢深想的怕,她都不知自己究竟在怕什么,怕得很荒唐,她怕女儿生来就是妇人,怕世间再没有女儿。
世人其实从来没有将女儿比作蝉,世人其实是以蝉蜕寓意复活乃至永生。
可知晓,世人为何以蝉蜕寓意复活—永生吗?
明明,蝉蜕变羽化为成虫后寿命极其短暂,少则一旬,多则也不过数月,如何是永生呢?
成虫寿命短暂,蝉又为何执意蜕变呢?
蝉这一物种是在自寻死路吗?
不,蝉恰恰是在寻生路。
任何物种最初且最重要的使命就是繁衍,蝉也不例外。
蝉只有蜕变为成虫后才能繁衍,哪怕成虫期短,哪怕繁衍后极快地迎接死亡,蝉也得繁衍,死亡是繁衍的代价。
蝉的使命是蜕变,蜕变的意义全在于繁衍,蜕变、繁衍、死亡周而复始,世人才以蝉为复活—永生。
蝉,生来死去,皆是为繁衍。
吉了怕就怕,蝉的使命会成为女儿的使命。
可,女儿如何能是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