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后向下的山坡十分陡峭,大概是很少有人来这里割柴,山坡上荆棘密布、灌木众多。那一棵棵灌木像小树一样,特别的粗壮,伸展出粗粗细细的、扭曲的枝丫。
俩人走的很慢,几乎是一点点的向下蹭,有些地方得抓住荆棘或是灌木才敢向下挪动,好在荆棘灌木众多,俩人才不至于滚下山去。而山那边侥幸没被炸死的鬼子,不能确定铁山俩人还在不在山顶上,暂时还没有人敢上山试探,就给俩人赢得了一些时间。俩人粗糙的手上和脸上,已被荆棘的尖刺刮出了数道细细的口子,露出了鲜红的血。
虽然没有向上走时那样累,越向下,山坡却是越陡,心惊胆战之下,俩人的速度极为缓慢,而且想快也快不起来。由于经常要用手去抓荆棘或是灌木,加上极度的疲乏,俩人的手臂就感觉特别的酸乏,挪动个几米就要歇上一歇。
远远的有汽车声音传来,跟着就看到了两束车灯光,是小鬼子向这边派来了堵截的兵。而山上也传来鬼子的说话声,俩人急忙挪到一旁凸起的山石下,贴着山石坐下。鬼子哇啦了一番鸟语后,就有人向下开了枪,“砰砰砰、哒哒哒”的枪声中,也有两颗手雷扔下来,在俩人的下方爆炸。万幸的是再没有手雷扔下来,若是再有几颗延迟一下扔下来,俩人将难以躲开纷飞的弹片。
小鬼子打了一阵子枪就停下了,铁山俩人才敢动身向下运动,即便山下来了鬼子,现在也得尽快下山。上面还有鬼子在说话,俩人行动的也就更加小心,几分钟后,山上鬼子说话声小了,俩人稍稍放心一些。可是没过一会儿,俩人的心又提了起来,山上似乎是又来了人,隐约的说话声似乎也嘈杂了一些。
俩人小心的向下挪动,生怕弄出动静招致鬼子的射击,可是又向下运动了几米,看清楚下方的山壁,俩人的心里便涌出强烈的绝望。因为再向下是光秃秃的、立陡的石壁,灌木和荆棘不见了,只在石缝间看见有几株杂草,孤零零的随风摇摆。
王排长捡起一个小石块,松手丢下去,好一会儿才有弱弱的声音传上来。俩人还不死心,分别去向两边查看,回来时俩人都没有说话,也就都明白了眼前的处境。
俩人把身上的枪摘下,扔在一旁,铁山放下背包说道:“等吧,但愿小鬼子能在天亮前撤走。”其实,铁山心里明白这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小鬼子撤走的可能性是没有的,他们现在大概已包围了山下,正在等待天亮。
王排长同样明白小鬼子不会撤走,铁山的话,等于是在自我安慰。从小鬼子这几天的行动就看得出,他们是不会撤兵的,尤其是这么好的机会,小鬼子岂能放过?
俩人还跑得出去吗?王排长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了,他说:“小鬼子损失了那么多人,可是恨透了咱们,哪能轻易撤走啊?咱俩今天怕是逃不出去了,妈的,真不甘心啊!”
谁能甘心束手待毙啊?难道俩人就这样失败了?铁山很不甘心,人的生命可是只有一次,失去了也就永远回不来了。铁山是念过书的,他不相信人死后,魂魄还可以留存于世间的迷信说法,也就更加珍惜生命,心中的不甘也就更加强烈。然而那心中的不甘,在眼前的现实面前就显得苍白无力,也只能是憋屈在心里,无奈说道:“小鬼子总能调来人,咱俩,唉,还是力量太小了,真他妈的憋屈!”
王排长接道:“是他妈的憋屈,咱们的力量太小,没法和小鬼子相比,可就这样失败了,我是真不服啊!”他停顿了一下,自嘲的接着说:“不服又能如何呢?咱俩还是没能逃出去,唉,就是对不起爸妈,还有老婆孩子,他们。。。。。。看来只能下辈子还啦。”
黑暗中,铁山看不清王排长的脸色,却能感受得到他那话语里的愧疚,接道:“是啊,咱们都对不起家人。。。。。。”提到家,想到爸妈、二哥和妹妹,尤其是留在奉天的严冰和孩子,铁山心里的不安又是强烈的涌上来,声音也变的极为低沉:“不知道奉天现在是个啥样子,我媳妇和孩子她们过的好不好?”铁山努力抑制着心中的躁动,顿了顿说道:“咱们是男人、是军人,却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真他妈的窝囊啊!”
俩人心里都涌动着浓浓的不甘,他们那苍白的、还残留着一丝血色的脸上,被灰尘、污垢、汗碱混合后,已看不清是啥表情。而面对眼前茫茫的夜空,俩人心中的怒火爆发不出来,心态也随之低落下去,就如这漆黑的夜,看不见一丝丝的光亮。
山上方又隐约传来说话声,俩人看到出现了火光,随后就看到那火光的面积在扩大。王排长站起来骂道:“狗日的小鬼子,他们放火了,这是他妈的。。。。。。”声音低沉的透露出绝望的气息,良久才颓然的坐下,看向铁山说:“是啊,咱俩也该去和小齐他们汇合啦,哈哈,哈哈哈,天不留咱阿!。”
山上方的火势很快就旺了起来,望着熊熊燃烧的山火,俩人都明白:他们已没有机会逃出去了,是的,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一丝机会了。
山火很快就会烧下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俩人那掺夹着无奈的眼神对过后,便陷入短暂的沉默。
良久,王排长掏出烟和火柴,抽出一支烟点燃:“不用再省着抽了,哦,连长,你也来一支?”见铁山摇头,又说道:“连长,你害怕吗?”不等铁山回答,便接上说:“不瞒你说,刚才我还害怕,说真的,我真怕死,哎,谁能不怕死啊?”他慢慢吐出嘴里的烟,从山上面照射下来的火光映衬下,他脸上的忧色似乎平淡了许多,说出的话也变的缓慢:“想想这些天,咱们经历了那么多次战斗,还有小齐他们仨,我也想明白了,死,也没那么可怕。”
在小鬼子点起火儿的那一刻,铁山的心里就彻底的凉下来,那种种的不甘心也随着火势的增大而破灭。希望破灭后,铁山也和王排长的心情一样,变的平静了许多,那过往的一幕幕也跟着快速的掠过脑海。他接过王排长的话说道:“小齐他们仨先走了,现在轮到咱们俩,还是没能逃过失败的命运。当初留下时,我说过让你们都带着钱回家。。。。。。”他摆手止住要说话的王排长,苦笑着继续说:“我也不想责怪自已,但是你们几个跟着我,叫我连长,就是我这个连长没有带好你们,责任就在我身上。只是,唉,我现在说什么都晚啦,也许,就像你说的:这就是咱们军人的命运吧!”
上方的山火越烧面积越大,含有水分的灌木被烧的噼啪作响;风不大,火势向下方漫延的速度不快,那燃烧过后的草木灰烬先落下来,浓浓的焦糊味也飘了下来。上方的天空已被浓烟笼罩,那闪闪的繁星,大都已躲在浓烟之后,不见了它们那深邃的慧眼。
王排长没有立刻接话,他又接上一支烟,狠狠的吸了一口,那浓浓的焦糊味也便随着烟气一同吸进肺去,立刻咳嗽起来。咳嗽停下来,他挡住鼻子又猛吸了几口,丢下烟蒂说:“咱们还剩几个黏豆包呢,妈的,死了也要当个饱死鬼。”他取出褡裢里的包袱,解开后放在俩人中间,拿出一个说:“来不及热了,就这么吃吧。”
想到不用再省着用水,铁山咽下一口黏豆包,就举起水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递给王排长:“老王,就在刚才,我才想明白,咱们几个为啥会失败?”他咬了一口豆包,咽下后接上说:“咱们在山海关时,我在回家时遇见过一个陈先生,他是我念私塾时老师的同学,他给我讲了许多咱们国家的事情,当时他还劝我应该去学校上学,那时我没条件读书,他说的我也不是全懂,现在想起来才明白:咱们的国家太弱了,国家弱、军队就弱,何况咱们几个人?就像在义勇军时,有那么多人也很快就失败了,咱们的人啊。。。。。。”
王排长看向铁山,插话说:“连长,你是后悔没去上学?”
铁山扭头看向王排长,脸色像是努力挤出来的、又带着复杂情绪的笑容:“说心里话,我现在是有些后悔,只是。。。。。。咋说呢?又不全是后悔没去上学。”他抬手拍掉落在头上的草屑,扬头看着越来越多的、带着火星的烟尘,声音极为的低沉:“我是不甘心、不甘心啊!妈的,当了这么多年的兵,我们又是在咱们自己国家的土地上,却被小鬼子追着打,被撵的像个胡子似的东躲西藏,哪里还有军人的尊严?他妈的,我们。。。。。。我们还算是男人吗?”
王排长接道:“谁能甘心啊!仔细想一想,我要是没出来当兵,一直是在老家,日本鬼子来了,说实话,我有可能会是一个良善的顺民,也可能做不到。”
呼噜噜,一截燃烧着的枯枝落下来,王排长歪头躲开,枯枝就砸在他的肩膀上,溅起纷飞的火星,落在他和铁山身上。王排长低头抖落掉在脖子里的火星,抬头看了眼上方,扭了扭脖子接着说:“当兵这些年,经历的多了,见识多了,我觉得自己改变了很多,就算是现在回到老家了,也不可能去做一个老老实实的顺民的,那又会遭遇到什么?我不知道,我。。。。。。哈哈”王排长苦笑了两声:“我不知道咋说好,就是。。。。。。就是咱还像个军人,命运怕是也会像今天这样吧!”
铁山没有立即接话,沉默的瞬间,山下又响起发动机的声音,跟着就有两束车灯向他们这个方向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