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直浔远远便看见明舒倒在了阵中。
心剧烈一震。
他翻身下马,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
下一瞬间,他飞掠往前,不管不顾地冲进阵里。
陈恩和清虚两人跪在明舒身边,六神无主,伸着颤抖的手却不知如何是好。
傅直浔怔怔看着浸在血水里的明舒。
黑发覆着她的脸,他看不见她的脸。
她的衣服已被血浸透。
血如溪水,从苍白无力的手上滴滴答答地流下。
从前很多次她都伤得不轻,却没有像这次一样,让人看得心神俱裂。
清虚忍不住哭出了声。
傅直浔冷声道:“哭什么?她又没死,还不赶紧用虞山大印给她疗伤!”
清虚哽咽着摇头:“没有用了……师父她用自己全部的修为净化了几十万魂魄,她的魂魄……都碎了散了,我一点都没找到啊……”
傅直浔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她魂魄……碎了?”
清虚哭道:“碎裂四散,连补魂术都无能为力……师父她真的——”
“死了”二字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傅直浔猛然上前,跪在地上抱起了明舒。
她的身子软成了一摊泥,冰冷湿漉。
他抚开她的长发,额头触碰她的额头,试图进入她的魂魄。
但,他感觉不到一点生气。
这具残破的肉身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面对千军万马也镇定自若的他,这一刻却忽然滋长出了巨大的恐惧。
傅直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许哭!不管用什么办法,把她的魂魄找全了!”他厉声对清虚和陈恩说。
清虚茫然,魂都散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一直呆滞的陈恩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七星续命法……我去找灯,一定有办法的……”
傅直浔抱起淌着血的明舒,大喊:“傅天!让赵伯带着药箱过来!”
楚青时疾步过来,朝身后士兵吼道:“把身上的金疮药都交出来!”
礼部员外郎的目光从明舒身上移到倒地的丰檀身上:“世子,先救太子吧……”
楚青时当没听见,取来披风递给傅直浔。
傅直浔接过裹住了血人一般的明舒。
“药,先止血。”
傅洪接过楚青时递来的十来瓶金疮药。
傅直浔紧紧抱着明舒,大步朝前方的屋舍行去。
吏部员外郎呆呆道:“灵微真人她还有救吗……”
这一回,楚青时没再坚定地回。
他不知道。
但他希望明舒活着——即便希望渺茫。
傅直浔一脚踹开已空无一人屋舍,将明舒放在床上,解开她的衣服就要往身上倒金疮药。
可看到她血淋淋的身体时,他呼吸骤止。
她的身体仿佛被极薄又极锋利的刀片割开了无数道口子。
每一道口子都还在流血。
这么多的伤口,她该有多疼啊……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渗出眼角,滚落在她的血里,瞬间被血水冲刷。
下一刻,傅直浔利落地将金疮药洒在她的伤口上。
瓶子一个接着一个地空了。
血流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可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冷。
傅直浔用衣服裹住她,怕弄疼她,小心翼翼将她揽进怀里,用内力温暖着她。
她是属猫的,有九条命呢,肯定不会死的。
他这么跟自己说。
赵伯来得很快,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见浑身是血的明舒也是一愣。
路上,傅天跟他说明舒伤得很重,可他也没料到情况有这么糟糕,似乎已经……
他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上前查看。
哪还有什么气?
身子都凉了。
赵伯忍不住朝傅直浔看去,见他双目赤红地盯着自己,仿佛只要自己说出一个“死”字,他的少主就能一把将自己掐死。
凡是有一口气,他都能治,但一具尸体怎么治?
“愣着做什么?该包扎包扎,该施针施针,该开方子开方子!”傅直浔的声音冷得让人发抖。
赵伯只能硬着头皮说:“伤口已经涂了药,血不流就好。包扎的事让木樨处理,她跟我一起来了。”
“你去开方子煎药。”傅直浔语气似稍稍好了些。
赵伯却听得心惊。
他家少主不可能看不出少夫人已经死了。
他分明是不想承认。
跟着傅直浔十多年了,赵伯头一回见他如此。
失了方寸,也没了理智。
木樨进来包扎,一见明舒就哭了。
傅直浔厉喝:“不准吵着她!”
木樨流着泪给明舒清理伤口,换上干净的衣物。
傅直浔催促赵伯:“药呢?还没好?”
赵伯赶紧端来药。
傅直浔将明舒抱起,圈在自己怀里,舀了一勺吹了吹,小心喂到她的嘴里。
可她怎么咽得下去?
试了几次,药汁弄湿了衣襟。
木樨终于都看不下去了,哭着说:“你不要再折腾小姐了!你让她安安静静地走行不行?!”
傅直浔眼神如刀,赵伯赶紧上前来拉木樨,被后者一把甩开。
木樨吼道:“小姐她累了,她要休息了,你就让她睡吧!过去她为了你们傅家忙前忙后,做了那么多的事,她不欠你什么了,你别再欺负她了……呜呜呜——”
说到后来,木樨蹲在地上大声恸哭。
傅直浔听得烦躁不已,想一刀砍了她,可念及她是明舒唯一也是最信任的侍女,便强忍怒意冷声道:“滚!”
赵伯拽着木樨出了屋子。
屋子里迅速安静下来。
可方才木樨那些话却一遍遍在傅直浔耳边回荡:她累了……她不欠你什么,你别再欺负她了……
她不欠他吗?
是她在皇帝面前求的赐婚,是她逼着他娶她,是她非得进傅家!
她开的头,如今想不管不顾,半途而废?
他不同意!
她招惹他,他动了情,她却跟菩萨一样,心如止水,还想一走了之?
从来只有他傅直浔负人,她敢负他?
一团火从傅直浔心口烧起,他愤怒地看向明舒。
可瞧见那张毫无血色也没有生气的脸,满腔的怒火瞬间熄灭,只余灰烬。
他知道,她睁开眼时,那双眸子有多亮多璀璨。
她笑起来时,再晦暗的天都明媚起来。
即便是她生气,也是那般鲜活,那般蓬勃。
她跟暮气沉沉的他截然不同。
她是朝阳,是朗月,是天上最明亮的星辰啊!
她该永远闪闪发亮,怎么会没有光了呢?
“你醒过来,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他喑哑着声音,喃喃自语。
“傅直浔,你终于知道自己欺负人了?你嘴巴毒,脾气坏,还喜怒无常,我就没见过你比更难相处的人!我不跟你一般见识,那是我涵养高。”
耳边似传来她清亮又无奈的声音,傅直浔猛地回神。
然而,怀里的女子仍旧安安静静的,原本粉嫩的唇一片惨白,一动不动。
傅直浔的心忽然一阵抽搐地疼,喉口翻滚着腥甜的血味。
两日前,他听到她跟丰檀的话,她说“她谁都不喜欢”。
他很生气,失控地对她发了火。
“我的死活,与你何干?你操心这些做什么?”
“你是我什么人,我要同你说这些?”
却不曾想到,这竟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话。
他做事从来不后悔。
可此时此刻,他却恨不得掐死当时执拗的自己。
他为何要对她说那些话?
她不喜欢他又如何?
只要她在他身边,像从前一样,他一转头就能看到她,便足够了。
“音音,我不准你死。”傅直浔一字一顿地说。
*
屋子外,赵伯、傅天等人俱是担忧不已。
木樨哭了很久,此时已经没力气了,红肿的眼里仍在无声息地流着泪。
清虚和陈恩呆呆坐在一边。
陈恩取了灯来,可听清虚说明舒没了魂魄,才终于不得不承认现实:七星续命法也无能为力了。
楚青时来过了,可这样的情况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同赵伯说了声“有事找他”,便去处理朔州收尾的事了。
有马蹄声哒哒而来。
傅南河下马行到院中,见愁眉不展的一群人,不由道:“你们干什么这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傅洪面色一变,压低了声音:“傅将军慎言。”
傅南河不解,不过他是来找傅直浔的,便也没继续追问:“你家主子呢?赶紧让他出来,后面一堆的事等着他去主持大局!”
赵伯叹气道:“眼下少主怕是没心思做这些。傅将军就按你们之前说好的去做吧。”
“他没心思做这些?”傅南河被这话惊到了。
傅直浔这些年一直谋划的事,到这节骨眼上,他竟撂挑子不干了?!
傅南河这下不得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赵伯摇摇头,不知如何解释,只能长叹一声。
这时,门被傅直浔拉开了。
“傅天,去把孙一修带来!”
傅天领命而去。
傅南河赶紧上前,正想开口,却见傅直浔方才还好好的竹月色长袍,此刻竟成了血衣,不禁面色一变:“你怎么了?”
傅直浔顺着他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衣服上的血。
心口又是一阵刀绞般的痛。
这都是她的血。
她那么清瘦的身子,怎么能流这么多的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