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古睡觉不老实,翻来覆去,睡梦里还跟人打架,往往睡醒了弄自己满头汗,枕头不在原位置,被子一宿蹬掉八百回。
话说回来,谢雪萤睡觉也不是很老实,她总想拽着一个什么东西,一般是被子的一个角,拿小手死死地攥住,睡得美了,指尖还揉搓揉搓。
不过偶尔摸错了,拽到陈梦古的被角,那么就一个翻身两床被子都归她。
她在梦里抱怨被子沉,陈梦古则光溜溜一觉到天明。
今天好了,俩人不用抢地盘了,谢雪萤把自己的小床让出来给陈梦古,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床边,托着腮帮看着。
叔叔去上班走了,婶婶出门给奶奶送药,再回来,带了一包松子糖。
“小弟弟还没睡醒?”
谢雪萤心情很复杂,憋了半天,说:“婶儿,给你添乱了。”
“你叔叔到公司会给陈家去电话,陈家人应该会再来。真是没有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有胆子从哈尔滨跑到南京来,没有走丢也是奇迹了。”
“走丢了就找穿制服的。”陈梦古眼睛都没睁开,嘴巴先张开了。
谢雪萤和婶婶相视一笑,拿一颗糖塞进弟弟嘴里。
“睡着了怎么还说话呢?”
陈梦古翻身起来,打了个哆嗦。
“炉子灭了吗?”
谢雪萤把自己的小棉袄解下来,给他披上。
陈梦古鼻音浓重,脑袋也是沉沉的,眼窝一剜一剜的疼,他只能盯住目光看一个方向,通过转动身体和别人眼神交流。
他看见谢雪萤头发披在肩膀上,问她:“你咋不扎小辫儿?像个疯子。”
婶婶有点畏惧,转身去拿了梳子过来。
“小弟弟讲话蛮凶的,对姐姐客气一点好不啦?”
陈梦古歪歪头。
“你说啥呢,我咋听不懂。”
他跪坐起来,扯着谢雪萤坐在床边,接过婶婶手里的梳子开始自由发挥,然而谢雪萤的头发虽然不多,却十分细碎。陈梦古手指僵硬不听使唤,勉强给扎了两个羊角辫,一个朝天,一个朝地,后脖子还剩两绺碎头发。
妈妈经常扎个干净利落的马尾辫,要是哪天漏下一绺头发,她准要念叨“家里来且”。还有包饺子不能数数,数清锅里多少个饺子之后,也预示着要来客人。
陈梦古打记事开始就是这么听说的,具体为啥,他从没探究过。来客人不是好事吗?有好吃的,大人也不会管得太严,偶尔也会有新伙伴。但听大人的语气,又好像不是好事。
他于是努力想将姐姐落下的碎头发塞回猴皮筋里,然而怎么尝试还是失败。
谢雪萤被揪得头皮生疼。
“拿剪子绞了,没了,就省心了。”
陈梦古还真去找剪刀,被婶婶拦住。
婶婶把谢雪萤的头发分两个区,由眉心到后颈中央划一条线,梳子蘸了桂花油,沿着这条线把碎发抿向两边,再由下到上梳通,梳子上的桂花油滋润了头发丝,蓬乱的碎发乖乖服帖。
在发缝起始位置,婶婶灵巧的拇指左右各挑起一绺头发,拇指食指捏着一绺,左右交叠,再沿着发际线和发缝各加入一绺新的头发,这样一路编下去,编到耳后位置注意压着发辫贴住头皮,否则辫子就要翘起来,像个滑稽戏演员。
编到最后剩一寸多,用缠了毛线绳的皮筋扎住,发带穿进皮筋里,到中央位置对其,反向一个平结,左边对折,右边的从上往下绕,打成一个平平展展的蝴蝶结。
陈梦古有样学样,给姐姐右边辫子也编好了,虽然很是不工整,但基本还是鱼骨辫的形状。
婶婶夸奖了他,将来多练习,一定会越编越好的。
陈梦古傻笑起来,有点犯晕,跌坐在床上。
谢雪萤手里的镜子偏了偏,看镜子里的他。
“南京好吗?”
“好,香的,鼻子通气,可得劲儿了。就是冷,婶儿,咱这儿不让烧炕吗?”
婶婶好奇询问“炕”是什么,得到两个孩子手忙脚乱的比划,同时收获一堆更加没听过的名词,比如“火墙”、“炕洞”、“插板”,不明所以。
“忍忍几天就暖了。你们觉得冷,出去晒太阳。”
陈梦古没来过南京,谢雪萤虽然来了几天,却没出过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婶婶隔窗喊他们别走远,给指了一个方向。
姐弟俩手牵着手过去,蹦蹦跳跳的,一路叽叽喳喳不知道讲什么孩童的笑话。
阳光好像更暖了一些。
婶婶一时看得出神,锅里的药沸腾了都不晓得。
不远处是一个古玩市场,到处摆着盆子罐子,还有些珠串字画,俩小孩走马观花地看着,因为陈梦古要吃糖葫芦,尽管无聊还是绕了一大圈,却没找到。
“在北京吃糖葫芦,在东北吃糖葫芦,怎么来了南方还吃?换一个吧。”
谢雪萤看见有老奶奶卖蒸糕,看上去松松软软甜甜的,力排众议买了两块,捏吧捏吧塞弟弟嘴里。
“你吃吧,先别说话,吵得我脑袋疼。”
陈梦古觉得脑壳好像散黄的鸡蛋,米糕在嘴里成团,咽下去噎在胸口。
谢雪萤笑他猪八戒吃人参果,把自己的米糕没咬过的部分递给他。
“不吃了。”陈梦古推开:“我也脑袋疼。”
陈梦古打了个哈欠,晒着太阳暖暖的,感觉全身轻飘飘的,脚像踩在棉花上。
“姐,你跟我回家吧。”
谢雪萤闷头走开。
陈梦古小短腿跟不上她,痴痴地笑起来。
“你是豆角,我是豆包。”
“你不是豆包,是大树,是白杨、银杏、梧桐。”谢雪萤回身拉住他的手。
“挺好。”陈梦古很满意,是块木头,能盖房子,还能烧柴火。
谢雪萤摸出手帕给他擦鼻涕,有泪花在眼圈里转:“不盖房子也不烧柴,你就好好地长着,顶天立地。”
两个脑袋疼的小孩稀里糊涂地往家走,一个老头过来搭讪,拿着个鲁班球锁。
谢雪萤下意识后退,陈梦古挺着小胸膛上前。
“我妈说,拍花子的坏人就是拿玩具骗小孩,你是拍花子的吗?你要拐我呀还是要拐她啊?”
老头咧开不剩几颗牙的嘴哈哈大笑,蹲下来把玩具递给谢雪萤。
“能拆开吗?”
谢雪萤把老头的两只手摊开,自己拿着鲁班球锁转了几圈,然后噼里啪啦拆成一堆零件,放在老头手心里。
老头眉开眼笑,手心推出去。
“拆开了就不能退了。”
谢雪萤拿起零件重新拼,很快复原。
“算你赢,给你了。”老头站起来,要走。
谢雪萤追上去,硬塞给他。
“这种玩具只能玩一次,没意思。”
“你可以给弟弟,教他怎么玩,啊是啊?”
“玩具是让人开心的,不是让人做功课费心的。”
看着老头从自信变成一脸茫然,陈梦古倚着姐姐,嘻嘻地笑起来。
“老头儿,你还想磨叽啥?”
最终这个鲁班球锁还是被买了下来,因为叔叔下班回来路过,看见这一幕。
他忽然很落寞。
“哥哥小时候有一整套鲁班锁,还有九连环和魔方,我从来都没有弄清楚过哪怕一个。他总说会教我、会教我,直到他走了……”
叔叔站住了,抬头看着巨大的梧桐树,深呼吸。
再低头,他摸摸谢雪萤的发辫。
“如果他还活着,看见你长得这么好,肯定很开心。”
晚上,陈梦古开始发烧,去医院打了退烧针,回来勉强喝了一碗奶粉,躺在床上没两分钟,翻身起来,“哇”地吐了一地。
叔叔晚上有应酬,婶婶给奶奶送药还没回来,谢雪萤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倒热水给弟弟喝,又把自己给烫了。
陈梦古支棱着起来,脑袋好似有千斤重,直接一头栽到床底下,这一下摔得重,嗷地一嗓子哭起来。
谢雪萤过去抱住他,想把他抱到床上,可是生病的人身体软,她自己力量也不够,只能抱在一起哭。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了。
“谁、谁啊?”
“我是你爹!!!”
尽管来南京时父女俩单独相处了一路,但各自有心事,也没说几句话。
如今谢雪萤看见带着满身寒气的陈万方突然出现,真切地感受到“父亲”这个词的分量。
当天晚上,陈梦古住院,检查结果是肺炎。
而谢雪萤的手被烫了一个大包,不小心弄破了,左手虎口脱了一层皮,敷上紫草膏,拿纱布起来,她自己举着,又疼又怕留下伤疤,心里的委屈无限叠加,拉着陈万方的手就开始哭。
“你怎么来得这么慢?”
陈万方说我已经很快了,你知道吗,我买了一张飞机票哎,我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我也是……
谁能想到这小子闷不吭声居然自己坐火车跑了,夫妻俩一宿没找着孩子,急得报警,接到白先生的电话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家生的不是孩子,是个窜天猴!
陈万方哭笑不得,一手一个哭泣的娃,在诊室气得痛骂白氏夫妇做事不讲究。
次日清晨,白先生被妻子从麻将桌叫回来,到家门口不敢进去。
他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我并没有故意怠慢两个孩子,我吃了晚饭就走了,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道的。
好,就这么说。
一进门,他看着满脸怒气的陈万方,堵在门口铁塔似的,顿时吓得腿都软了。
“都怪这婆娘不济事,没生养过不懂得照看孩子。老哥你千万别生气,不看孩子的面子,也看死了的我哥哥和谢老师,我已经提交了申请,不日就可以把谢老师接来南京和我哥哥合葬,我没有不做事的。”
这么一番话软软的,让陈万方想发火都不好意思发。
“你好好说话,别赖叽。”
“啊?”白先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但估计着应该是不生气了,他忙去看了在床上睡觉的两个小孩,出来催妻子去买菜打酒,说什么要和陈万方喝两盅。
陈万方说我这一天一宿没睡觉,急得嘴都起泡了,还喝啥?
“喝一杯嘛,就一杯。”
人家好言好语的,他也没了脾气,往客厅沙发上一躺,衣服盖住脸。
“我先睡一会儿,饭好了叫我吧。”
白先生赔笑脸答应,又是帮人脱鞋,又是帮人倒水。不多时呼噜声起来,他一颗心总算落回原位。
哎,吓死个人。
晚上,客厅摆饭,两个男人在桌上吃饭喝酒,婶婶端了饭来房间里喂两个小孩。
谢雪萤觉得自己有错,连累了所有人,闷闷不乐,吃了两口就放下,替过婶婶,鸡蛋羹拌米饭,一口一口喂给陈梦古。
陈梦古嗓子眼里都是水泡,咽唾沫都疼,但姐姐非得要喂他,不吃就眼泪汪汪的,他强打精神,不想吃也硬往下吃。
吃饱了饭又吃了药,他昏昏沉沉睡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听得“当啷”一声,像谁在耳边敲锣似的,惊得起来,后背“唰”地冒出一层冷汗。
婶婶拧着抹布在擦桌子,给谢雪萤猪鬃刷子,让她刷地砖。
“缝隙也要刷刷好,咱们家是干净人家,有脏东西要及时清理,否则就清理不掉了。”
谢雪萤左手不能沾水,只能右手拿刷子沾了水,跪在地上认认真真沿着瓷砖的缝隙清理。
婶婶擦完了桌子,拉开椅子坐下来,指导她把刷子立起来,用侧边的毛毛刷。
“女孩子要勤快,要眼里有活计。”
“嗯。”
谢雪萤手疼,跪得膝盖也疼,水冰凉刺骨,攥起小手在嘴边哈气。
陈梦古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拉扯谢雪萤。
“这怎么大人在旁边闲着,让小孩干活儿啊?”
婶婶下意识起身,眼珠一转又坐回去,抓了一把炒桐子在手,故意高声道:“小弟嘴也太坏了,我们分明是一起收拾的。她是个女孩,做家事不是应该的吗?现在不学着做,将来去到别人家里,别人会嫌的,会说她没有家教。”
谢雪萤拍拍陈梦古。
“你睡你的,你别管。”
陈梦古不干了。
“婶儿你说这话,我姐手包着呢,你没看着啊?”
“那还不是你弄脏的?”婶婶拔高嗓门:“小弟不懂事,姐姐懂事,姐姐替你收拾了。”
“你家也没有很干净啊,我叔出来进去的也不换鞋,我也没看见你啥时候跪在地上抠地板砖缝儿,怎么我姐来了,你家多出这么多活来?差不多就行了呗,不行你让我爸进来收拾。”
陈梦古哑着嗓子喊:“爸!爸你进来!”
陈万方和白先生推门进来,就看见谢雪萤跪在床边,手里一个刷子,身边一盆脏水,而婶婶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不知道在磕什么坚果,满地的果皮。
白先生见此一幕心生绝望,恐惧地离陈万方远点,再远点。
陈万方把谢雪萤拉起来,检查了下左手的绷带,又拿了干净毛巾把她右手擦干,大手把她的小手捂暖,给她抱到床上。
“跟你弟弟好好玩吧,爸跟叔叔婶儿说点事。”
他抬眼看向婶婶。
“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