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挂了电话,转过头去浴室,看见陈一航也刚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
“谁的电话?”
“梦古。”
李想闭了闭眼,深深一叹。
中计了!
“你还真是香饽饽,全家人都这么在意你。”
李想把长头发理成一把,随手抛在脑后,转头走去床边,整个人砸在床上。
陈一航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从浴室走出来,拍拍他的腿。
“水温已经调好了,你去洗澡吧,洗完澡就在这里睡。如果你害怕,我今晚可以睡在隔壁。不过,现在我要去照看小鹿,回来可能已经很晚……”
他这句话说得太长了,转过头就咳起来,嗓子里像有刀片似的。
“别说话了,你还没完全好呢。”
李想爬起来,跪在床上扒着他的肩膀,摸摸他的脖子,扁桃体肿着,喉咙也有点水肿。
他的手指冰凉的,倒是很舒服。
陈一航按住他的手在自己脖颈处冰了冰,一只手不冰了,又换另一只手。
这么过了三五分钟,陈一航终于觉得好些了,低头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右眼皮黏贴着纱布,左睛红红的,噙满眼泪。
薄皮大馅的饺子伤痕累累的。
李想一阵自责,松开了手。
“对不起啊,是我不懂事,我不跟你闹了。”
没觉得你在闹啊。
陈一航是想这么说,可是他说不出来,双手比划着,像法师施法似的。
李想跪坐在床上,眼睛瞪大看着他,极力不错过任何一个手势,但可惜还是理解不了,把手机调出备忘录,递给他。
陈一航不能说话,急得双手握拳,接过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有什么招待不周的你多担待,究竟哪里不好,你告诉我。”
哇,您还真有服务精神啊。
“您是旅游管理专业的吗?导游吗?”
陈一航没回答,一手捂着生病的眼睛,另一只眼睛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李想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就是觉得心里不痛快。
都说东北人热情大方,他却悟出了热情大方背后的逻辑,那就是慈悲。人们热情对我,其实是同情我、可怜我。那也不是因为我,实际上他们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是寒冷地带人们为了生存,在基因里刻着的“互帮互助”。哪怕路边看见一只流浪猫,可能也要问问:吃了吗,上哪儿睡,要不我收留你一个冬天,等开春了就把你放归野外。
到头来,我还是孤身一人。
“我们有相同的身世,我觉得我们应该能够彼此理解。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不是泛泛之交,是好朋友的那种。我们彼此了解,甘苦与共,这可能会花很多的时间。”
他看着陈一航完好的那只眼睛,问他:“你愿意吗?”
陈一航歪歪头,像小鹿一样眨巴着眼皮,眼神非常茫然。
显然,这个请求对于他来说太突兀了。
李想自动解读为拒绝,但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没有太多的伤感,只是笑笑。
“没事儿,我就这么一说。你去忙吧。”
他转头抱胸,心里酸酸的,恨自己不够理智。
突然,腰被拍了拍,轻柔的一下。
陈一航的手机举到他耳边,播放语音。
“如果你还不想睡,能不能给我帮一个忙?”
陈一航指指外面,一只手在头上比了个鹿角的样式。
李想愣了一下,赶紧翻身起来。
“行行行。”
李想突然觉得好高兴,出去的路上,虽然冷得快冻成冰棍了,还是蹦蹦跳跳。他故意装作走路不稳,一会儿撞撞陈一航,一会儿拉住他的胳膊。
“哎,你是不是也挺喜欢我的?”
陈一航心里算计着去药房取多少药,被他这么一打岔,算到一半的数字忘记了。
他只能站住,板着李想的肩膀让他看自己。
他双手比了鹿角,又点着眼睑,手指往下滑,比了个流泪的意思。
有几只小鹿感冒了,正难受着呢。
李想这次看明白了,笑笑拉着陈一航往前走。
到处黑漆漆的,虽有太阳能路灯,可白天光线不佳,现在路灯只能勉强照亮自己。
“你这园子占地多少?”李想拉着陈一航的胳膊抱住:“确定没有鬼啊?应该也不会有狐仙之类的吧?”
陈一航根本没有办法回答,也不方便打字比手势,便一概当做没听见。
梅花鹿宿舍里专门有一个幼儿园,里面有几只生病的小鹿卧在干草上。
陈一航配好了药,挨个打针。
李想帮忙按着小鹿,手捂着小鹿毛绒绒的大眼睛,说,不怕不怕,疼一下就过去了,之后就不难受了。
陈一航比了个噤声,很严肃的表情。
李想:……
“什么嘛,我这是心理疗法。你生病的时候,陈爹爹肯定也哄你乖乖。”
可是小鹿是不一样的,鹿是逃跑型的动物,神经敏感,最受不了刺激吵闹。
不过,陈一航没有反驳李想的话,只是又强调了一遍噤声。
给小鹿打过针,又挨个测了体温,陈一航又抱了很多干草进来,抓得蓬松成团,铺成松软的小窝,把小鹿一只一只抱到草窝里去睡。
小鹿啃他的衣服,嘴巴扎到他的衣袋里,很快更多的凑过来,推都推不走。
陈一航口袋里有个苹果,他拿出来,徒手掰成两半,一半给李想。
李想没理解,接过来,咬了一口。
陈一航则把苹果又掰了两半,双手举着,由着小鹿们啃咬。
哦,原来是给鹿吃的,不是给我吃的。
李想低头把嘴里的一口苹果吐出来,递给在他身边眼巴巴看着的一只小鹿。
“你要吗?”
小鹿不吃口水苹果,要他手里的那个。
李想蹲下来,抱着暖烘烘的小鹿,一口一口喂它苹果。
陈一航的苹果被吃光了,所有的鹿都凑到李想这边来,几乎把他撞倒。
“天呐,你过的日子真让人羡慕,白雪公主。”
李想被鹿撞得东倒西歪,笑得没力气站起来。
陈一航过来,一把薅住他的领子把他拎起来,逃离小鹿幼儿园。
回了小木屋,陈一航比划着让他去洗手,指着自己,又指指隔壁房间,意思是我去隔壁睡。
李想一把拉住他。
“你吃药了吗?”
陈一航的药自然是在他住的房子里,他住在园子的门口附近,是个自建的小别墅,爸爸妈妈不在了,就剩他自己,一半他自己住,一半给门卫大爷当宿舍。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点头。
李想不肯放手,但他实在找不出更多的理由把人留下了。
“明天我就要走了,你能送我去机场吗?这里……打车不方便。”
陈一航看着他,眼神迷茫,突然眼睛亮了下,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上前一步,轻轻抬手,撩开李想的长发,露出细白脖颈。
李想比他矮一些,被压着的感觉非常不舒服,他靠在洗手间门边往后躲。
长发缠在指尖,这种触感太难受了,陈一航放开手,捻了一根粘在李想衣领的稻草,拉着他的手,放在他手心里。
然后,他转身就走。
大概三分钟后,李想收到了陈一航的微信,是个私家车司机的联系方式。
李想一下闭上了眼睛,懊恼地钻进洗手间,放开洗手池水流,双手撑在台盆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在期待什么,又在恐惧什么?
他脑子一团乱。
“我怎么这么幼稚?”
机场航班没有延误,上午九点一刻,何苗和李想飞往北京,随着航班一起的,还有一只三个月大的纯白波斯猫。
陈梦古接到了石头的电话。
“长话短说,我马上开会。”
“你照看酒吧,我去家具厂。”
陈梦古拦了拦,你要打工我没意见,可是我知道你想追何苗,她刚分手,现在又忙着工作,恐怕没心思再谈恋爱。
“我试试,实在不行,也就不遗憾了。”
既然心意已决,陈梦古也只好答应下来。
中午,陈梦古来到私立医院。
谢雪萤刚刚输完一瓶液体,拿着姨妈巾去卫生间,再出来,面无人色,摇摇晃晃的。
陈梦古赶紧扶住她,索性打横抱起来,抱回床上。
谢雪萤虚得全身冒冷汗,抱住陈梦古,想自己真是个蜘蛛精就好了,能吸一点阳气。
陈梦古撑住身体不动,任她抱着。
“想我从前抑郁症都是因为社会历练不够,少年不知愁,无病呻吟。真实的社会,让人抑郁都来不及。”
谢雪萤觉察出陈梦古状态不对。
陈梦古很想躺在床上,但他唯恐身上不干净,只是坐在床边椅子上。
“今天陈局组织开会,我旁听,有可靠消息,你的前男友死了。”
谢雪萤拧了拧眉毛。
“他是死了呀,肺炎,三个星期前就GAmEoVER,真是便宜了他。”
“不是,是李想杀了他。”
“你说什么?”谢雪萤一下坐起来,抓着陈梦古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自从美丽湖事件发生后,陈局就安排专人调查李想,对他的电话和社交媒体实施监控。就在昨天,李想指挥他的下属联络非洲某地的政府军,悬赏十万美金,买一个叫艾瑞克的德国人的人头。
“我现在理解超超为什么甘愿放弃一切也要离开李想了,他是不能认同李想的所作所为。”
谢雪萤昨天是听见李想在打电话,但李想说的是非洲当地的土语,她听不懂。
整个下午,李想的状态从紧绷到松弛,到晚上陈梦古来送饭,他就根本不提正事了。
“那又怎样?”
谢雪萤一身反骨,反倒不服了。
“你们能监听李想,就不能监听赵精诚,就拿他没辙?像你们这些人,立志维护社会稳定,维稳维稳,对付恶人没办法,让受害者息事宁人却有的是主意。”
陈梦古摆摆手。
“你冷静一下。”
“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是要干什么?”
陈局的意思,大家各让一步。
谢雪萤有点晕,反倒笑了。
陈梦古以为她能理解,便劝她见好就收。
“赵精诚提供了关键情报,虽然不是经过警方抓捕,那德国人也已经受到了惩罚。这件事就此罢了。你之前说谅解赵精诚,也不代表就要放过他,他不是中国籍,他的国家也在引渡他。只要你签个谅解书,就让他走了算了。”
“嗯,如此说来,他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是的呀。”
“那我为什么还要费事呢?”谢雪萤撑着身子起来,抬手揽过陈梦古的脖颈,额头贴贴他。
“我亲爱的弟弟,如果没有笨笨舍身相护,你现在就是一块墓碑,和超超没有什么分别。你丢下我,你让我后半生怎么过?爸爸妈妈又该怎么办?赵精诚如果被引渡回国,凭他的人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很快就能重获自由。届时,他反扑,他报仇,防不胜防,你一个小巡警,你又能做什么?”
陈梦古霍然起身,他几乎已经知道谢雪萤的谋划了。
“姐!”
谢雪萤扯着他的警服,不松手,嘴角含着笑,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是说过要谅解赵精诚,我没说我会兑现承诺啊。”
赵精诚非死不可,为了钉死他,谢雪萤代表公司主动联络陈局,可以答应一切招商引资的条件,可以谅解Luna以及任何涉案人员,唯独赵精诚不行!
谈判谈了三轮,最终敲定,让谢雪萤接手Luna在东风县的厂区,自行恢复,在当地招工二十名,并且把企业注册地改为当地,按招商引资政策纳税。同时,还要承担整个东风县的救援任务。
最后一条,如果市里有安全演练需要,谢雪萤要无条件配合。
没问题,我全都答应。
谢雪萤还没好利索就去陈局办公室,和东风县的领导签下了投资合作协议,盖上公章,起手无悔。
办案人员也在,谢雪萤在对方开口之前,把他的话堵回去。
“我不需要赵精诚的任何民事赔偿,我就要他死!”
办案人员看了看陈局。
陈局看一眼谢雪萤,点头。
“请你组织相关人员,签署放弃索赔的文件。”
因为赵精诚案涉及的人员不止一个,谢雪萤无法代表全部,她一怒之下,去提了q7给陈万方,又给陈梦古转了五十万,看上什么车自己买。
山里被赵精诚绑架的老夫妻,她也送去了钱,给他们在村里买了一套房。
小表弟胡小年则推开了姐姐给的银行卡,拿过文件就签。
“等你公司开业了,一定叫我。”
谢雪萤摸摸弟弟的脑门。
“开业之前你就得去,好多活要干呢。”
胡小年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嘿嘿笑着跑走了。
正月十七,赵精诚一审被判处死刑,他不服,提请上诉,可就在当天晚上,他突发心脏病,一命呜呼。
谢雪萤闻听消息,死死抓着手机。
陈梦古怕她生气摔手机,双手接着。
“弟弟。”
“啊?”
“我们赢了。”
谢雪萤突然一阵脱力,手机掉落,她也倒在陈梦古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