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陈梦古发烧,谢雪萤赶紧去倒了杯水,挤半个柠檬放进去。
“别看他长得这么高,身体可差了。他小时候受寒得过肺积水,以后每年冬天都感冒,淋雨了受冻了必发烧。就这,还想当英雄呢,别给人民群众添麻烦了。”
陈梦古撑着身子坐起来。
“我怎么这么不爱听你说话?”
“不爱听把耳朵闭上。”
谢雪萤硬给他灌水,又测了一遍体温,37度8,在发烧和不发烧的这条线上反复横跳。
“不行,去医院。”谢雪萤拉着陈梦古,想把他拽起来。
陈梦古烧得迷迷糊糊的,浑身发软,自己也不配合。
“我没事,就是没睡好,你让我躺一会儿。”
他说着,又躺下去。
何苗一手拿手机刷微博,另一手打开电视机,新闻频道正在报道最近爆发的流感。
新闻镜头里,医院发热门诊人满为患。
她吓得回卧室翻了口罩出来,一人一个戴上。
“不至于吧?家里还戴口罩?”谢雪萤不理解。
“他要是确诊了,咱们都得被拉去隔离,你当是开玩笑呢?”
谢雪萤身边没一个医生,认识的大夫就只有家里的两位牙医,聊胜于无。她赶紧给他爸打电话,得到的信息和网上说的差不多,由不得陈梦古服从不服从,俩人合力把他拽上车,上医院。
情况比新闻报道还严重,家家医院爆满,她们先去市里,再一环一环地往外绕,最后在昌平的一家中医院挂上了号。
然而,抽血、拍片子,一通检查下来,根本没有炎症。
“看起来不像是呼吸道感染,是不是有其他的基础病啊?”医生看看陈梦古,又觉得一个年轻小伙子不像是有基础病的样子,又多加了几项检查,仍无线索,只能开点退烧药给他回家吃。
三人坐回车上,谢雪萤想想不放心。
“是不是小医院医术不行?”
她拿起手机翻京医通,直接看协和的号。
“你还想协和?你做梦呢吧?”何苗嗤之以鼻,京城的三甲医院到冬天必爆满,更何况现在这情况,还不如让陈梦古坐飞机回家,上哈医大看病,还更快一点。
陈梦古折腾这么一通,又烧起来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也乐得让两个姐姐照顾,索性退了酒店在客厅打地铺,盖着姐姐香香的被子睡得昏天黑地。
晚上五六点钟,谢雪萤和何苗张罗做饭,厨房里有个小炖锅,里边有挖了芯的大鸭梨,再加枸杞和川贝,慢火炖煮。
“哇塞,要不要这样啊?”何苗掀开锅盖挖一勺子梨肉尝尝,直皱眉头:“没放糖啊?”
“放了,少放了一点,吃多了糖嗓子更难受。”
谢雪萤切了瘦肉,用姜丝炝锅炒熟,再加泡好的大米和切碎的皮蛋,电饭锅点了煮粥按键。
“听说你们东北人养孩子是放养,你这是多少年没见他了,不知道怎么稀罕好了。”
何苗蹲在垃圾桶边削黄瓜皮,削下来直接贴在脸上,一抬头,像打牌输了似的。
谢雪萤就笑。
“东北人养孩子,精细起来你想象不到,老人家有句话说:富人穿缎,穷人穿线。小孩子的毛线帽是用手针勾的,套头帽子连着脖圈一起,只露出圆圆的一张脸,头顶上有两个兔子耳朵,缝上黑扣子当做眼睛。”
这样的毛线帽子只能戴一个冬天,第二年小孩子长大了些,就重量尺寸再织新的。
对了,还有袜套,用最小的钩针最细的线,类似船袜的形状,除了脚底是平的,其余地方铺满钩花。脚面收口的地方有麦穗形状,也有车轮形状的。不会走的小孩的袜套是全包的脚面,收口是荷叶边,线绳尾端拴两个毛钱球,一动晃晃荡荡的好看。
“东北的妈妈们从来不嫌麻烦,冬天还没来,一家人的新毛衣毛裤围脖帽子、棉袄棉裤必要配齐,坐在炕头看电视,手里的活儿不停。东北男人也很顾家,可能不是特别精明会做生意赚钱,但是家里边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什么他不知道的。哪怕是玻璃溅了一个泥点他也能看见,一走一过随手就擦了。而且,还特会给情绪价值,不哄你开心,这天就算没过去。举个例子,我爸但凡出去,别管远近,只要出门一趟,必要给老婆孩子带礼物,哪怕是路边摘两把山里红,也不能空着手回家。就连东北的公猫都会帮母猫看孩子,要不然寒天冻地的,小崽儿活不下来。”
谢雪萤把炖盅内胆拿出来放在一边等着温度下降,眼中有泪光,越说越想家。
“那些日子,虽然说不是很有钱,一家人在一起那感觉真好,哪怕煮个方便面也特有滋味。”
何苗越听越难受。
“从我记事起,我爸跟我妈就闹离婚。闹得最狠的时候,我爸掐着我的脖子拎起来,说你敢跟我离婚我就把孩子摔死。他出去找小三小四小五小六,我妈管着家具厂,从早忙到晚,他回来就是要钱,不给就砸东西,扬言要烧了厂房。”
她起身,叹息一声,切菜拌沙拉。
外面陈梦古突然间说话了。
“苗苗姐,我给你介绍个东北男朋友吧。”
“那敢情好。”何苗笑起来:“你家里还有没有别的兄弟?”
“没有,就一个姐。”
“那也行,我俩凑合凑合过吧。”
陈梦古像贞子似的拖着被子爬到厨房门口。
“你敢!”
何苗一阵好笑,蹲下来和他大眼瞪小眼。
“我为什么不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陈梦古裹着被子坐起来,整张脸皱巴巴的。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你俩说的跟真事儿似的,准备多少聘礼你就想娶我?”谢雪萤端着梨汤出来,推着陈梦古。
“我嫁不嫁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梦古保持着盘坐的姿势被推到茶几旁边,谢雪萤把勺子塞他手里。
“这可能是你第一次吃我做的饭,好吃不好吃的多担待。”
“也太见外了。”陈梦古喝一口梨汤,两个大拇指立即竖起来:“好喝好喝,比超市的罐头还好吃。”
谢雪萤给何苗比了个手势。
在广袤的东北地区,这一款的男人分布广泛。
然而,动真格的,何苗就怂了,摇摇头,回厨房继续做饭。
“还是算了,我单身青年,不婚主义,一人儿待着挺好。”
谢雪萤知道闺蜜有心结,也不好多说什么,坐下来摸摸陈梦古的额头,好像比刚才更热了些,不由得叹气。
谢雪萤小学三年级被超越班选中,从此就是上不完的课、听不完的讲座、隔三差五比赛,后来又加入了“少年科学家机器人小组”,从那时候开始立志要做一款救援机器人,再也不要重演白老师当年牺牲的噩梦。
那时陈万方在北京陪读,在音乐学院校校医院上班,虽然每年有寒暑假,但是谢雪萤是不放假的,越放假她越忙,她有当年被母亲丢下的阴影,不敢一个人坐车。于是,陈万方就也不回家,专心做好后勤工作。
到后来,谢雪萤得的奖越来越多,陈万方脸上着实有光,逢人便说我大闺女有出息。然而回家一看儿子的成绩单,气得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儿子,立马就是高强度题海战术。
胡玉凤一个人操持生意,还要张罗着亲戚朋友的各种应酬,根本没时间管陈梦古的功课,缺钱给零花钱,身体不舒服了自己上医院,只要不打架,干什么都行。
那时候,往往还要陈梦古做好了饭给她送去诊所。
现在想想,陈梦古的整个青少年时期应该过得非常孤独。
“都怪我,那些年爸妈都忙着我的事,没空管你。等有空了,想管了,又不得其法……”
谢雪萤按着陈梦古的后颈,摩挲摩挲。
“还好你自己长得好。这要换做是别的孩子,早就青春期叛逆,打架逃学走歪路了。”
陈梦古发小石头就是个典型,他家里也是有姐姐,也是爸爸带着姐姐去俄罗斯做生意,石头和妈妈在家做服装批发。然而石头就没有好好上学,初中辍学当小混混,差点被社会主义铁拳严打了。
陈梦古像猫一样歪着脑袋往她手里凑,让她摸了后脖子摸肩膀,摸了肩膀摸后背,舒服得简直想发出呼噜声。他其实完全没有在听谢雪萤说什么,满心都在抵抗自己往她怀里钻的冲动。
“别磨叽了,怎么像老太太似的,姥姥都没你那么多话。”
提起姥姥,谢雪萤眼圈立刻就红了。
“我想回家。”
“好啊,走呗。”
陈梦古立即眼睛亮起来,冲着厨房喊:“苗苗姐,上我家玩去。”
“回什么家回家,你不上班了?”何苗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伴随着切菜沙沙响,清新的黄瓜味飘到客厅。
谢雪萤突然想起什么,回卧室拿了一个信封出来,里面是两万块钱。
“这是我的年终奖,你带回去,给妈妈一半,给姥姥一半。”
陈梦古接下来塞到腿底下,伸手。
“我的呢?”
谢雪萤把手上的金戒指撸下来给他戴上。她人瘦,手比较胖,而陈梦古是人比较壮,手指修长,谢雪萤戴在中指的戒指,他戴无名指合适。
黄金白金混搭拧成双螺旋,缝隙填满碎钻,戴在无名指上,像婚戒。
陈梦古简直无语。
“不好看,赶紧给我摘下去。”
谢雪萤才不搭理他,笑着爬起来,去厨房继续做饭。
皮蛋瘦肉粥的香气很快传开,陈梦古吸了吸鼻子,举着手指细细观瞧。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进来,细碎的钻石闪闪如星光。
他笑了笑,继续吃炖梨,戒指就戴在手上,到底也没摘下来。
1月5日,终于给抢到了专家号,一伙人奔赴协和,检查结果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感染,没有炎症,医生建议查查精神科,怀疑有可能是抑郁症躯体化。
“那怎么可能呢?谁得抑郁症他也得不了。”谢雪萤摆摆手:“就他这自由天地随心生长的……”
陈梦古没说话,忙着把检查单子收进影像袋里。
医生叮嘱他们:“没事别往医院跑,回家做好消毒,尽量能不出门就别出门。非典的时候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
三个人中只有谢雪萤亲身经历过非典,听这一句,全身汗毛竖起来!
从医院离开她就直奔超市,买菜买肉买鸡蛋,大米白面油,把小mini塞得快爆炸。同时派何苗去药店,酒精消毒水口罩,感康板蓝根咳特灵什么的,觉得什么有用就都买回来。
何苗不乐意动:“你要么就不紧张,要紧张也太紧张了。”
“快去吧你!”谢雪萤眼睛一横,何苗乖乖地赶紧走。
三个人回到家里,搬东西搬了两趟,挺大个客厅地面快摆满了。
谢雪萤还是觉得不安心,上网买了好多牛奶、螺蛳粉,各种零食,姨妈巾、卫生纸,吃的用的,还给陈梦古买了枕头被子,好几套家居服。
未来几天,快递陆续到货。
陈梦古开着防盗门,一趟一趟从楼下往上搬。
何苗在客厅里跳芭蕾,单腿绕过一堆东西。
“你就让快递员送到门口呗,病刚好就下楼,当心吹了风又发烧。”
“估摸着人人都像我姐似的,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不行。快递员的小车满得都快溢出来了,送到什么时候能送完?这老楼没电梯,能帮把手就帮一把,我就当锻炼了。”
陈梦古坐着拆快递,拆着拆着往地上一躺,地暖烘得后背暖洋洋的。
“我不想回家了。”
谢雪萤拖着一箱子矿泉水去阳台:“不想回就不回,在这儿给我俩当小保姆。”
“你这人……”陈梦古忍不住白她一眼:“专挑人家不爱听的。”
“不是让你干活,我是让你别乱跑,这时候上火车站和机场那种人流密集区,想不感染都难。”
陈梦古开心不已。
“你啥意思?你真不让我走啦?”他故意矜持:“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你说了算,苗苗姐也不愿意啊。”
“听说你做饭很好吃。”何苗指指厨房:“你负责做饭我就愿意。”
谢雪萤把阳台书房的杂物堆起来,腾出地方,把快递箱子一个一个往里搬。
“非典的时候你还小,可能印象不深。那时候北京满大街一个人都没有,爸爸带我去西单买书,公交车师傅直接一站到达,到了地方,全是铁将军把门。天上的乌鸦一群一群的,地上翻滚着白纸钱,火葬场都烧不过来……”
“啊呀,别说了别说了。”何苗吓得坐在地上,忙掏出手机给她妈妈打电话,却又看见单位群里通知,假期继续。
元旦的三天假期还没过完,群里就发过一回假期延长的通知。按说明天该上班了,这通知又来了,这次没说什么时候复工,直接是等通知。
“你们单位这么大方啊?带薪放假真好。”
陈梦古也掏出手机来,师父发来微信,叫他假期结束就回去,最近挺忙的。群里通知一大串,又是排查外地返乡人员,又是走访各村的。
要发生大事!
“不行,我得走了。”他赶紧订票。
谢雪萤从厨房钻出来,一脸奇怪。
“你跟着捣什么乱?你不是准备考研呢嘛,正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在哪儿看书不是看呐?我刚跟你说的是耳旁风吗?”
陈梦古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其实他早就毕业了,三年大专读的是警察学院,毕业分到满仓镇派出所,到现在已经上班两年了。然而在他编的故事里,他是考上了师范的本科,今年夏天毕业,现在是个无业游民。
这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