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路公寓,穿着严严实实防护服的物业保安拉着一辆垃圾车,正从大楼大堂走出来。
防疫人员从车里拿出医疗垃圾处理袋,展开来,将垃圾车里的玩偶、徽章、小卡一股脑倒进去。
陈梦古见此一幕,不考虑mini未停稳,拉开车门就跑,在地上摔了个滚。
他踉踉跄跄跑去垃圾车边,正好看见一个星黛露掉在地上,他要去抢。防疫人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赶紧喝令他退开,行走间将星黛露踩在脚下。
陈梦古觉得自己脑子里有根弦绷断了。
谢雪萤轻轻拉住他的手,摇头,再摇头。
青山公墓。
前几天还灵活扣篮、奋勇捉贼、低眉浅笑的超超,如今已成了一块墓碑,二十八年短短的一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没有人知道他最后一刻是怎么度过的,也许是拦截一辆违章车辆,也许是看着北京城辉煌的街灯,就这样悄悄倒下。
三人穿着黑衣来到坟前,已经看到墓碑下摆放了一排玩偶,是塑胶的盲盒玩偶,不知道是谁送的,从星黛露到玲娜贝儿一整套齐全。另有两张镭射小卡,牛岛若利和天童觉。
何苗献上一捧白玫瑰,抚摸着超超的黑白照片,退后一步,鞠了个躬。
“对不起啊,早知道,我怎么也要克服社恐认识认识你。我做的汤你喜欢吗?我的手艺可好了,哎,你真是没口福。”
陈梦古眼泪噼里啪啦掉,哽咽难言。
谢雪萤拉着他鞠了个躬。
“论起来我还得叫你一声哥。小哥哥,那天不应该说要投诉你,你也不容易。去到那边,和爸爸妈妈团聚了吧?”
陈梦古把一个玉桂狗的翻糖蛋糕放在坟前,点上蜡烛,可是天公不作美,点燃就被吹灭,再擦打火机,火苗被风吹散。
“你都死了还考虑热量啊?”陈梦古哭着抱怨:“我走了好远才找到一家蛋糕店,这是纯动物奶油的呢。”
冷风陡然停歇,再点燃,蜡烛稳稳地燃烧起来。
“生日快乐,超超,下辈子见吧。”
陈梦古无力地跪在地上,捶着地面。
“你这人就是不够意思,问你喜欢什么你也不说,问你什么你都不说,现在没机会说了。下辈子你就变成我儿子,我天天打你。”
谢雪萤打了他一下。
“好好说话。”
蜡烛陡然熄灭,一缕青烟扶摇直上。
陈梦古抱着姐姐的腿嚎啕大哭。
“为什么呀?凭什么呀?那个交通违章耀武扬威的人没死,那个偷口罩的人没死,为什么是超超?超超做错了什么呀?”
天空湛蓝一片,玉兰花苞已经打开,露出洁白的花瓣,墓地之外,疫情之下,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
谢雪萤蹲下来,抱住陈梦古,拍拍他肩膀。
“他是个好人,是这个世界配不上他。这世界将来会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我们希望它会变得更好,这也是超超希望的。等到将来变得更好的时候,他再回来吧。”
她推着陈梦古的脸,让他去看这冰冷的墓碑。
“因公殉职,光荣伟大,然而挚爱亲朋是什么样的感受呢?你给我好好看看!你现在知道了吧?”
陈梦古突然如遭雷击!
超超,你说人生无常,把握这一刻,你说错了。
何苗接到家里电话,他父亲去世了,叫她赶紧回去奔丧。
谢雪萤不放心要跟去,她不让,摇摇头说,我家里人闹得凶,丢人的事别让你看见了,烦心。
“你说什么呢?我家的事你能参与,你家的事我就不能帮忙了?”
何苗眉头皱得很紧,却没有眼泪。
三人开车直接出京,何苗家其实不远,紧邻着东六环,差不多是一条马路之隔,就变成了河北户口。
两边村庄风格不太一样,北京的小村里铺着崭新的水泥路,基本没有什么杂物垃圾,家家门头整整齐齐的。拐几个弯到河北的村子,路况一下就变差,家家门前都修了很长的斜坡出来占据路面,车子龟速前进,时刻提防岔路口来人。
虽然是疫情期间,也有些老头出来晒太阳,也不说话,就在那里坐着望天,车子走过,他们也没什么反应。
“想当年有人给我妈介绍对象,就是北京这边村里的,我妈不愿意,嫌嫁的远。要不然,我是不也有个北京户口了?”何苗自嘲笑笑。
谢雪萤“嗐”一声:“你家开厂子,一年也赚不少钱,拆迁又赔了好几套房,爸妈又舍得花钱供你上学,怎么看都是挺好的家庭。就是你爸太闹腾,他怎么就那么喜欢谈恋爱呢……那事儿那么有意思吗?”
陈梦古猛然看向后视镜。
谢雪萤跟他对了个眼色,赶紧闭嘴,虚空扇了自己一巴掌。
“罪过罪过,我不该说长辈坏话。”
她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陈梦古,给他喝一口,自己拿过来又喝了两口。
“其实北京户口又怎样?谢老师不就看上了个外地小伙?当年白老师要是能活着回来,我没准是个南京人了。”
陈梦古从后视镜里看着那瓶矿泉水,心里翻腾着。
“我喝过的水你别喝。”
谢雪萤简直无奈。
“你怎么这么多事儿?”
车里一时寂静。
陈梦古心里转着念头,故作不经意道:“那你要是也看上个外地人,他让你跟他走,把户口迁去什么穷乡僻壤地方,你也愿意?”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要真喜欢,别说是外地人,就是外星人,我也跟他走。”
“让老陈听到你这番言论,打你!”
谢雪萤一脸无所谓。
“你家怎么还打女孩儿?”何苗回头看向谢雪萤:“没听说过啊。”
“说说而已,我们家不打孩子。”
“哈!”陈梦古翻了个白眼:“我不是孩子?我是小巴狗?”
“你是我弟弟,我打你两下怎么了?气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呢?”谢雪萤摘下手表,露出手腕上两个被咬的血洞疤痕:“你也不是没还手,这谁干的?”
何苗长吁短叹:“你俩要想吵架,现在先别吵,积攒力量,等下有的是给你们发挥的空间。”
到了家具厂,灵堂已经摆上了,何苗奔丧,不想哭也得哭两嗓子。
陈梦古把谢雪萤拉住,把她的金耳环、项链、手镯摘下来,拿手帕卷好,塞进自己衣服里侧口袋。
谢雪萤看这手帕眼熟,像是自己小时候用过的。
“不至于吧?”
陈梦古摆摆手。
“防范之心不可无。”
院里除了亲戚还有一伙人,是个四十多左右挺漂亮的女人,领着个十来岁的娃娃,还带着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站在一个角落,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何苗的母亲乔桂芝是认识谢雪莹的,过来一人发一朵白花。
“这是你弟弟啊?长得真帅。还让你俩跑一趟,多谢有心了。”
陈梦古说:“阿姨您节哀。”
“没事,早就有心理准备。”
谢雪萤拐着乔桂芝的胳膊,悄悄往那几个奇怪的人那边使了个眼色。
“他们是干什么的?是叔叔之前惹上什么人了吗?”
乔桂芝哭起来。
眼看快到晚上了,张罗着吃饭,谢雪萤和陈梦古自动化身亲属,帮忙端菜倒水。毕竟疫情闹得凶,亲戚朋友过来随个礼,寒暄安慰几句,不多停留。
那几个人坐在一张桌上,吃吃喝喝的,倒是完全不急着走。
招呼完亲戚,谢雪萤他们才坐下,乔桂芝才说出实情。
老何这几年老了,魅力下降,也蹦跶不起来了,开始回家住,然而也不与乔桂芝和好,就像个混饭吃的亲戚似的,白天在家睡大觉,晚上去河边钓鱼。
乔桂芝以为他收心了,日子就将就着过,至于他晚上是真钓鱼还是干嘛去了,不多过问。
最近疫情,老何不能再出去钓鱼,就在家里看直播,跟小姐姐撩闲。但是人家小姐姐不可能白跟他聊,动不动就“哥哥给个大火箭”。
最近家具厂生意不好,他没钱,没法给主播打赏,索性自己开直播,跟一群男的拼喝酒,自己赚打赏。喝着喝着,一头栽下去,就没抢救过来。
这女人是个主播,就住隔壁村,听说老何去世,立刻找上门来,带着个已经上初中的男孩,就说是老何的孩子。
意思很明确,来分家产来了。
“你确定吗?叔叔生前说过这事吗?”陈梦古问。
乔桂芝哭得眼睛都肿了,这人死了也不让人省心,这可怎么办啊?
家具厂已经关门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新开工,又不敢解散工人,还给他们发着工资,也只是勉强支撑。家里倒是有几套房,一则是河北的房不值钱,二则那是留给何苗的。
然而现在怎么办?
房间里爆发一阵争吵,谢雪萤立即站起来,陈梦古拉了她一下,被她甩开。
“你在这里陪阿姨,我去看看。”
家具厂的办公室里,何苗正和她大姑吵着呢。
“你妈妈整天脸上连个笑容都没有,哪个男的愿意在家?弟弟最近几年已经收心了,已经回家了,还想怎样?这家具厂说到底是他的,一个男人兜里都没钱,还要开直播卖艺赚钱。他喝酒喝死了,都是因为你妈!”
何苗气得脸通红,没说话先哭起来,声音发抖。
“你要说我妈对他不好,你是当姐姐的,你怎么没有好好劝他?他要想好好赚钱,在家具厂做搬运工、开车当司机,哪样不能挣钱?他会开直播,他怎么不开个直播卖自家的家具?他偏偏要往下三路去找,是他自己不争气,不中用!”
“哪有这样说自己父亲的?”大姑一巴掌甩过来:“你就是胳膊肘往外拐!”
何苗长得矮,没被打到,但这一下让她彻底怒了。
谢雪萤一把拉住她。
“大姑,外面有人看笑话呢!”
“你是谁啊?”大姑沧桑的脸上刻满皱纹,泪水在眼角干涸成了一片白,气得直喘。
“你倒来看笑话了。”
何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越想越气,劈手拿起一个计算器,“啪”地一下砸在地上,接着是座机电话,然后是花盆。
陈梦古赶紧冲进来,一把抱住她。
“你别拦着我,我就是砸了、烧了、也不分给……”
陈梦古死死捂住她的嘴,迅速给谢雪萤一个眼色。
电光火石之间,谢雪萤福随心至,上前拉着大姑的手。
“您没听说过有私生子的事,是不是?”
大姑想甩开她的手,可是忽然愣住。
“我弟弟……”
谢雪萤看着她的眼睛。
“苗苗是您亲侄女,是何叔叔唯一的孩子,您跟苗苗是一家人,您说呢?”
大姑眨了眨眼睛,忽然看向窗口,外面,乔桂芝被那几个男女团团围住。
谢雪萤过去拉何苗。
“你去帮帮阿姨,把那几个人安置到宾馆,现在就去。”
“谁管他们?”
“你现在就去,让他们走,说些什么你就听着,一切重要的事情明天谈。”
何苗看了眼大姑。
大姑频频点头。
这天晚上,老何的尸首紧急送往火葬场。
外面已经排上长队,有好多人围过来,问着不着急。
前方大货车上的陈梦古下车来,攀谈几句,得知对方不是工作人员,这几个人都是家属。
“最近火葬场昼夜加班,可还是周转不过来,要是单独一炉烧,需要三万五,还得等,最起码也得等五六天,这五六天,哪个家属能熬得住啊?不如凑齐了十个人一起烧,大家一人分点骨灰回去,算是个纪念也就行了。你看,我们已经有九个了,就差最后一个,要不然,你考虑考虑?”
后车里,谢雪萤和大姑也下了车。
“姑姑,夜长梦多啊。”
大姑双手攥拳,非常艰难地点了头。
“烧。”
次日,家具厂灵堂前,那带着小孩的妇女又找了多一倍的人来,让乔桂芝给个说法。
何苗站出来了。
“我父亲清清白白,从没有私生子,你们不能污蔑他。”
“他清白?十里八乡都让他搞遍了吧?”有个男的高声叫骂:“今天没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
“那你们跟我父亲说。”
何苗一把推开棺材的盖子,露出一个骨灰盒。
“口口声声私生子,谁能证明?你们要分,分你一把骨灰,别的没有!”
大姑也找了很多亲戚过来,打架闹事是不怕的。
对方傻眼了,没想到手脚这么快,已经把人烧了,再想验dNA,怎么验?
他们叫骂一阵,指着何苗。
“你等着!”
何苗不再发抖,不再害怕,她知道自己赢了。
一场闹剧无声落幕,乔桂芝和大姑握手言和,今后还要互相扶持,毕竟还是一家人。
何苗带着陈梦古和谢雪萤去河边,大河已经有些化冻,仍有人偷偷钓鱼,巡逻车过来逐个劝离。
“我真的不明白,他爱外面的人,就去爱好了,为什么就是不肯离婚呢?”
“有人养着,供着他花钱,他为什么要离婚?”谢雪萤嗤笑一声:“要我,我也不离。我在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将来老了,还能让女儿继续养着我。”
陈梦古向着大河伸展双臂。
“家暴出轨,又不肯离婚的,是源于利益与恐惧两方面的考量。说穿了,是代价太小。”
“其实,我妈也怕离了婚,她没钱继续供我上学。”
何苗低头拭泪:“她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总算熬到头了。”
“多亏了你们。”
何苗想道谢,其实大可不必,谢雪萤拉着陈梦古的手。
“以后咱们仨就是一伙的。”
陈梦古甩开了手。
谢雪萤看他费劲。
“我这个弟弟还算争气,也许将来不用操心他,我不用像你姑姑似的。”
陈梦古望天翻白眼。
“我要是有那么不争气的一天,你趁早勒死我,也给爸爸妈妈省点心。”
“那我可不舍得。”谢雪萤笑了。
何苗破涕为笑。
“真没想到姑姑始终是站在我们这边,可能之前再怎么不合是一家人的内部矛盾,有这一次,我永远念她的好。”
河水在冰层下淙淙流淌,死亡的阴影仍未散去,活下来的人还要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