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可能不善于安慰人,但舅舅擅长做菜,当天晚上整出一桌小炒,谢雪萤的剑南春就派上了用场。
她拆盒子就费了很大力气,拧瓶盖手就总是打滑,正着拧打不开,反着拧,越拧越紧。
她左边坐着何苗,右边坐着李想,这俩人一个没力气,一个不想帮忙。
陈梦古把酒瓶子从谢雪萤手里夺走,没费什么劲儿就拧开了。
李想看着他胳膊上的青筋,摸了摸自己的细脖子。
“那天你还真是没用力。”
陈梦古搬着椅子离他远一点,给每个人都满上。
“好家伙,我打你一次,全世界都来骂我。这点事你要念叨一辈子?”
舅妈哈哈一声,说起还没结婚的时候,胡玉凤第一次带陈万方回家,胡玉春也是给了个下马威。
“那时候家里养了四条草地笨,姥姥说,把狗关起来,别吓坏了新姑爷。你舅舅反倒把狗链子全都放开,那家伙,四条狗追着你爸从屯子这头跑到大野地里,把人扑倒,棉袄都撕坏了。”
这事,陈万方每次一喝酒就提起来。如果没有更大的事,这件事就铁定要被念叨一辈子。
舅舅一脸坦然,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干。
“如果现在我姐把姐夫领回家里要结婚,我岂止是要放狗,我晚上找几个人拿麻袋套着他,找个坟坑直接埋了,那才解气。”
谢雪萤听得眼发直,向姥姥求证。
姥姥笑得假牙都错位了。
“你姐今年四十七,要是还没结婚,这时候能领个姑爷回来,全家都得放鞭炮烧高香,得把你姐夫拴在家里,不结婚不能走。”
“小舅子跟姐夫天生有仇。”舅妈捏着酒杯站起来:“我提一杯,欢迎姐夫……”
大家哄堂大笑。
“不好意思嘴瓢了。”舅妈赶紧摆手:“不许笑。”
“欢迎李想来家里,也欢迎何苗,要是能从小何同学发展成外甥媳妇那就更好了。”
何苗举起酒杯。
“那行,我多喝牛奶,长个大高个儿,好配得上他。”
陈梦古明天还要上班,不敢喝酒,偷偷换了一杯白水,想趁机蒙混过关,发现旁边李想拿余光瞟自己。
“我们东北的酒桌文化讲究一个控场,不管大人小孩都得站起来提一杯,发表一篇正向的发言。”
言外之意是你先别盯着我了,你先想想说辞吧。
大家喝了一轮,舅舅站起来。
“你们这几天工作我也看见了,也听说了,是好事,是进步,但是呢也很辛苦。咱家已经有一个当警察的了,你们两个女孩有没有必要……当然我就是站在亲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啊。今天俩小姑娘回来,累的快虚脱,嘴唇都白了。你俩可都还没结婚呢,这么造可不行啊。”
何苗还想解释,谢雪萤拉着她,频频点头。
“是是是,对对对,一定考虑一定考虑。”
酒桌生存技巧,长辈说啥,晚辈哼哈答应着,至于执行不执行,那就是这顿酒醒了之后的事了。
到姥姥发言,姥姥行使老年人特权,拒绝发言,直接发红包,新姑爷有份,何苗也有一份。
何苗把红包压在屁股底下。
“我喜欢酒桌的这个部分。”
“喜欢钱的人最实在。”舅舅给支招:“等你们上市里我姐家的时候,记得嘴甜点儿,多撒撒娇。”
舅妈三根手指搓搓。
“红包大大地有。”
“原来家里有矿啊,我也算是傍上富婆了。”李想搭上陈梦古的肩膀,笑起来:“哎,你这么好的条件,不可能没人追,我要是这村儿的小姑娘,我就天天上你们派出所门口蹲点,你去哪儿我跟哪儿,不信拿不下你。”
“你敢?”
“这招最有用了。你不见不管用,会有领导要求你去解决人民群众的问题。你敢不理我?”
陈梦古捏着酒杯,若有所思。
“怎么,你成功过?”
李想哈哈大笑,站起来说了一番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的场面话,二两半的杯子直接干。
舅舅拍手叫好,舅妈赶紧给他拿瓶饮料,劝他别喝那么猛。
轮到谢雪萤他们几个,没人把酒文化贯彻到底,随便打几句岔蒙混过去。
姥姥年纪大了熬不住,先去睡了,舅舅明天还要去进货,也不能玩太久。
陈梦古他们把酒桌搬出来放在小院子里,四个人继续喝。
院里的大狼狗摇着尾巴热切地看着酒桌,谢雪萤去把狗项圈松开,撕烧鸡给它吃。
看家狗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待遇?高兴地跳起来接。
谢雪萤喂得起劲,转头一看陈梦古在自己身边坐着,撕一块鸡腿肉塞他嘴里。
陈梦古叼着这块肉像叼着个炸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趁谢雪萤不注意,吐在碗里。
“那是我的碗。”李想捏着酒杯,看着他,目光不善。
陈梦古起身给他倒满,脸上是笑,眼神冷冷的。
“喝你的。”
李想一杯酒干掉,起身指指门外。
“走。”
陈梦古嗤笑一声,走就走!
俩人出去,刚到门口就干起来,大狼狗跟着凑热闹,往两个人中间扑。人在地上滚成一团,狗在旁边汪汪叫,半个屯子都被吵醒了。
李想挺有肌肉的,但陈梦古这可是基层摔打出来的技巧,俩人在地上翻滚,滚进路边草堆里,被拉拉秧划了满身的血道子。
屯子里的狗一家赛着一家叫得欢,不知道谁家养了哈士奇,“嗷呜”一嗓子嚎出来,所有的狗像得到指令似的,全部仰天嚎叫。
群山蹲伏在暗影中,像随时准备起身扑人的猛兽。
李想先投降。
“不打了,我害怕。”
陈梦古感觉今天失态了,虽然说切磋切磋,但能看出来李想是个特别会察言观色的人,要是被他发现自己的这点小心思……
他把李想拉起来,想说点什么圆个场,违心的话着实说不出口,只是把他从头上摸到脚下,确认一下受伤情况。
李想一把推开他。
“假惺惺。”
陈梦古梗着脖子,你挨揍没够是吗?越打越是一身反骨?
“我错了。”他咬着后槽牙:“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院子里传来笑声,俩女生不知道说起了什么,笑着跑出来,把狼狗叫回去。
接着是哗哗的放水声,狗很快又跑出来,全身湿哒哒的,脑袋上顶着一坨洗发水泡沫。
谢雪萤弄得自己湿漉漉的,跑出来抓狗,抽空看俩男生一眼,看见他们不打了,问也没问,扯着狗的耳朵进院,还反手插上了院门。
李想嗤地一笑。
“究竟是我这个男朋友不够分量,还是你这个弟弟段位不高?人家看都懒得看一眼,咱俩在这儿打得要死要活的。”
陈梦古心里一沉,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你说什么呢?”
“中国话啊。”李想语气凉凉的。
陈梦古心里的疑问再次翻腾出来。
“我总觉得你看我特别不顺眼。”
“也许是你看我不顺眼。”
“那当然……”陈梦古闭上了嘴。
他看着院墙,退后两步,几步跑来,脚蹬着墙面,手一搭墙头,直接翻了进去,很快再出来,手里拎着一瓶酒,两个酒杯。
两人坐在路边喝酒,喝的尽兴了,跑去人家菜园子里偷没长熟的果子。
陈梦古举着一个青李子,笑得痴痴呆呆的。
“李子,小李子。”
李子树根有青白色一簇簇的狗尿苔。
李想指着说:“梦古梦古,蘑菇蘑菇。”
这家突然亮起灯,俩人吓得撒腿就跑。
月亮又大又圆,照得乡村小路白亮亮的,两个人顺着水泥土一边喝酒一边走,累了就靠在人家大门口,活像两尊门神。
“如果是冬天,容易冻死吧?”
“说对了。”陈梦古说:“我们冬季执勤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夜间巡逻,提防哪里有醉汉卧倒在雪地上。”
“晕乎乎地一觉到来世,也不错。”
李想歪歪斜斜地走开,手里的酒泼洒在地上,像祭奠似的。
“我有一个弟弟。”
李想像下定决心似的,猛然回头,看向陈梦古。
“两岁那年,父母离婚,母亲嫁给了一个姓齐的医生,之后再见,就是葬礼。她和齐医生有一个儿子。”
陈梦古霎时酒醒,总算搞明白奇怪李想对自己的那种奇怪的敌对感是从何而来。
“你想知道什么?”
李想摇摇头。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我只是想看看他最后结交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陈梦古看着李想的脸,实在是找不到半点相似的样子。
“只是如此吗?你只是想看看我?”
李想怔怔地看着月亮,鼻梁如刀锋般割裂夜色,眼泪忽然滚出来。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要离开。”
当李想知道自己在人世间还有一个弟弟的时候,他是很欣慰的,仗着在英国小有实力,把弟弟接过来照顾,一起生活,过得非常开心。
“父亲已经不在了,后妈为了稳住在家里的地位,上赶着讨好。他也乖,从不惹事,学习成绩也好。我什么待遇,他就什么待遇。我上哪儿玩,谈事什么的都带着他,家里的企业将来肯定也有他一份。但他就是越来越沉默,问他有什么心事也不说。我问他,你喜欢跟哥哥在一起吗?他也说喜欢。”
在某一个乌云蔽月的夜晚,他毫无预兆地收拾东西,买机票回国。
“之后再见,他就已经是一位阿sir了。”
那一次,李想闹得很凶,害弟弟挨了领导的处分。之后弟弟似乎乖巧了一点,也答应和哥哥保持联系。
他说:“等你回国,如果能回北京发展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不能,你在哪个城市,我可以试着调动。”
“哇塞。”陈梦古不禁佩服:“这真的是死忠粉了,你不知道公务员商调有多难。”
这件事情听起来是不完整的,背后必有隐情。
“如果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家人的错。那就是他在英国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不好对你讲。”
“他就是一块冰,捂不热。我只是想要一个亲人,这要求很过分吗?”
李想双手捧天。
“母亲留下一套老宅,去年计划拆迁,开发商给我多少钱我都没答应,我就想着春节回国,回北京,跟他一起在老宅里吃顿团圆饭。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还回了我一个笑脸小狗的表情。他说,好的,我等你。”
疫情严重,李想没有能在春节赶回来,再见面,弟弟就已经是一块墓碑了……
李想自嘲地笑笑。
“现在好了,他们团圆了。只剩我一个,孤魂野鬼。”
陈梦古转过头,擦了一把眼泪,胸口堵得慌。
闹够了,也闹累了,李想回去倒头就睡。
谢雪萤和何苗把大狼狗洗了三遍,拿高压水枪冲院子,一桌饭菜倒是摆在原地没管。
陈梦古接手把饭桌收拾进去。
谢雪萤洗了头发,一边擦着一边看着他出来进去的忙碌,笑盈盈的。
可能是喝多了,陈梦古脚下发飘,感觉自己骨头都轻了。他着实顶不住这样的眼神,索性站住,看着她。
“你赶紧去吹头发,吹完头发睡觉,这么看着我,我别扭。”
“奇怪,奇怪。”谢雪萤有点大舌头,只说奇怪,也不说奇怪什么。
里头李想突然闹出动静,趴在炕沿吐了一地。
陈梦古赶紧进去收拾,又把想帮忙的何苗推出去。
谢雪萤搓了些草木灰进来把污物盖住,又开窗户开门,又忙着倒水。
陈梦古给李想灌水,拎着泔水桶让他继续吐。可怜的李想本来已经不想吐了,闻到泔水桶的味道,又吐了个昏天黑地。
总算忙完,已经是半夜两点。
谢雪萤终于耗尽了电量,准备回去睡觉。
“他怎么喝这么多啊?”
“当哥哥姐姐的,太喜欢往身上揽责任。”
“这话说得,你天天拉着个脸,我难道能当没看见吗?”谢雪萤也就是累了,否则一定要捶他一顿。虽然累了,还是踢了他一脚。
陈梦古好奇的是另外的问题。
“你怎么认识他的?”
谢雪萤小声叹息。
“我要是回答你,你的下一个问题就是: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怕你伤心,想着缓缓再说。”
简而言之,扫墓认识的。
谢雪萤在杭州病了一场,鬼门关走一遭,心里没有别的念头,唯有回家。排除一切困难,我也要回家!
“回家有什么困难的?一张机票的事。”陈梦古心里酸酸的。
“哎。”谢雪萤摇头又摇头:“你别忘了,老陈家还不是你说了算呢。你只是小陈,上头还有一个老陈。老陈发话说,我不找男朋友就不许回家。”
陈梦古突然开窍!
“谢雪萤,耍我很好玩?”
谢雪萤一下笑出来,一根指头隔空点点他。
“笨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