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深山里风雪呼号,雪沫、砂砾和枯枝落叶全部被卷起来,在天上横飞。天气预报说今晚温度零下十八,相当于冰箱冷冻室,但是也不知道气象局监测温度的那个设备是在什么地方放着。
陈梦古带着糖葫芦闹钟,它也有温度显示,然而放在窗台不到十分钟就被冻得停机,温度停在零度不动了。
铁皮门里钉着一层毡布,里边还挂着棉布门帘,有闷闷的敲门声传来,一下,又一下。
陈梦古站在门内,手里握着一把斧子,盯着已经起了寒霜的门帘,心里直发毛。
“是……谁?”
敲门声还在继续,离得近了更清晰,像是五个手指在抓挠,犹如带着砂砾的粉笔划过玻璃黑板。
陈梦古反复跟自己说,我是警察,我不怕,我是警察,我不怕……
“汪汪呜……”
哦,对了!
狗关在门外忘记了……
他赶紧开门!
一打开门锁,门直接被吹开,他被惯性带出去好远,风卷着雪打在身上,他一个屁墩被撂倒,索性就不起来了,在地上趴着一点点蹭回去,又转头回来,半蹲着拉住门把手,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重新把门关上。
大狼狗脚掌上都是雪,踩在瓷砖地上直打滑,抖落全身的雪,鼻孔一圈毛都被霜染白了,肉眼就能看见腿部肌肉在不自觉地发抖,上牙打下牙,磕磕磕磕。
“笨笨啊笨笨,跟了我你可遭罪了。”
陈梦古找一个旧t恤给狗擦身上、擦脚,推到炉子旁边烤火。
大狗完全不想搭理他,眼神生无可恋。好歹从前在家我还有个狗窝,现在您老人家真是棒棒的,直接把我撒进深山老林里。请问我是能干得过黑瞎子,还是能跑得过东北虎?我这六十多斤肉给人家献爱心送夜宵去了是吗?
陈梦古抱着大狼狗摇晃。
“对不起啦,我都道歉啦。”
大狼狗狠狠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喷他一脸鼻水。
他剥一根火腿肠放在炉箅子上烤得香喷喷的,拿来给狗。
大狼狗面色稍霁,啊呜一口吞下,马上烫得吐在地上。那个气呀!眉毛挤啊挤,喉咙里呜呜地骂,屁股一扭上炕,盘在炕稍。
虽然天已经全黑了,但其实才下午五点多。
陈梦古穿上羽绒棉裤,外面套着防风皮裤,上衣羽绒背心,套着薄羽绒服,外面套上羊皮皮毛一体的大衣,扣上棉帽子,戴上防风面罩,把棉手套套好,拎着他的心爱斧头,出门。
“笨笨,你看家啊,不许玩火。”
大狼狗身体盘成一个球,用尾巴盖住口鼻,闻听此言,尾巴尖晃了晃,表示知道了。
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盲走有十多分钟,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除了被风刮得身体乱晃之外,倒也让人心里平静,没空东想西想的。森林树木像蹦迪似的集体群魔乱舞,公路上的落雪被风吹净,露出被车轮碾压紧实光亮的冰雪路面,倒映着月光,白亮亮地向更黑暗处延伸。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陈梦古突然笑了,谁说我学习不好,这不是张口就来?
不出意外,谢雪萤喝高了。
何苗没喝酒,开车回到家里,自己先上楼。刚才吃饭某人嗨大了,买了好多烤鸽子、茄子盒、藕合、红肠、风干肠、松仁小肚、儿童肠,还有十斤装的纯东北笨大豆油,五常大米。
现在某人是指望不上了,她一次拿不了这么多东西,得分批拎上楼。
她左手拎着两个礼品盒,右手托着个保鲜膜裹着的餐盘,围巾、大衣领子、头发和包包肩带搅在一起。
“你就在此地不许动,我去买两个橘子。”
谢雪萤哧哧地笑。
“抠门儿,就买俩儿,够谁吃的?”
嗯,这是真喝多了。
何苗喊她一声“好大儿”,当搬运工去也。
山里风雪稍停,陈梦古来到一处位于石头山半山坡上的民居外。
这里原有八户人家,都是林场职工。冬季林场放假,又赶上水井结冰,大多搬去屯子里过冬去了。
唯有一户还没搬走,门前落雪有清理过的痕迹,烟囱冒着丝丝白气,前院码着柴火,有塑料布覆盖着煤堆,房后没有院子,石头垒砌的墙面外是拦截山洪的引水渠,积雪上有稀疏的脚印,往山的那头去了。
从脚印的深度和长宽判断,这是个男人,身高约一米七五,体重大约一百五十斤,中等身材,两脚后跟外侧印记偏深,推断这个人的鞋子后跟外侧磨损严重,足弓外翻,也就是外八字。
陈梦古一步步后退,用斧头扫掉自己踩出的痕迹,翻上隔壁人家的房顶,静静地蹲伏下来。
北京的天边冷月高悬,周遭好大一个风圈,五彩斑斓的。
谢雪萤摸出手机打电话,还没接起来就哭。
“艾玛呀女鬼!”电话打给胡玉凤,接电话的是李想,他捧着手机像块烫手山芋,赶紧拿给胡女士。
“八万,杠一个!”
“拿来吧,我岔上,上听了啊。”
胡玉凤接过电话。
“谁啊?忙着呢,先挂了。”
五分钟后,电话打回来。
背景音里稀里哗啦洗牌的声音,陈万方在复盘,说刚才那把可惜了,夹三万。
“叔,先打后抓这规矩太难了。我手里这一个二万一个四万,想着打出去一个吧,哎,反手抓回来一个三万。这谁能想到?”
谢雪萤抽抽噎噎地,哭声减弱。
“嘛呢?别跟李想打麻将。”
“呃我……我织毛衣。”胡玉凤招手让客厅里一堆人小点声:“我给织个小坎肩,过年穿。”
“嗯?不是啊,我怎么听着是打牌呢?”
“没有没有,放电视,电视里麻将大赛。”
谢雪萤刚才情绪上头,是想说什么,但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过年不回去了。”
“那我跟你爸去北京。”
“梦古怎么办呀?”
“啧!”
胡玉凤拿着手机上楼,去书房关上门。
“真不是妈说你。你真喜欢梦古吗?”
谢雪萤鼻音浓重。
“嗯,真喜欢。”
“我怎么就……”胡玉凤想说“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窝囊玩意儿”,转念一想,又不是自己生的。她要真随了谢老师,看上个男人就无怨无悔,怎么样都心甘情愿承受,那可真糟了。
“这次的事,明明是他的错,你大包大揽,你认了,有爸妈教训他。那下次呢?你轻易地就原谅了他,下次我跟你爸怎么办?打死他?你要是不会治他,不能降服他,就干脆别处。人都有劣根性,他想找个姐姐,是希望一辈子有人把他当小孩宠着惯着。你一次两次轻轻放过,他以后就为所欲为了。将来你要去什么伦敦、纽约出差,他不乐意,把你往家里一关,让你给他生一窝崽子,你也不跟家里人说?”
“不至于……”
胡玉凤白眼翻上天。
儿媳妇动辄打骂儿子,做母亲的肯定不开心。但女儿让女婿欺负了,对外还粉饰太平,连爸妈都不告诉,那更让人冒火。
更何况,你打他那两下子于他而言就是挠痒痒。东北的姑娘急了真敢抡菜刀,我看你是不敢的。
他也就吃准了你不敢来硬的,由着性子欺负你。
你还在这儿惦记他过年怎么办?爱怎么办怎么办,凉拌。
谢雪萤哭泣暂停,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
“你不是有爸妈吗?你又不是没爸妈。没有爸妈还有妇联呢,还有派出所呢。我一向以为你在外面闯荡有点脾气,怎么谈个恋爱这么软弱?男人还不多得是?我一年介绍成功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给你换一个,这个不要了。”
“那……”谢雪萤吸吸鼻子:“那我还是先订酒店吧,你们什么时候来?”
“要去还不容易嘛,你别管了。”
胡玉凤和陈万方最近也是心烦,天天被亲戚朋友托关系说情。自家弟弟弟妹表面上说教子无方,要给孩子一个教训,也是一天三遍来求李想,也真好意思。李想不搭理,俩人居然说这个孩子不要了,趁年轻再生一个。
跟谁赌气呢?你爱生不生。
去北京过年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谢雪萤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又觉得犯错应该有个教训,只不过,姥姥怎么办?
“能不能带着姥姥一起来啊?姥姥一直念叨去天安门,她还没去过呢。”
这可确实是有难度。要是夏天还可以,如今天寒地冻,姥姥年纪又大了。万一她水土不服,病在北京,可怎么办呢?
“那可是,姥姥在家,舅舅舅妈为小表弟的事情着急上火,她也跟着着急,不是吗?”
胡玉凤走出书房,在楼梯口招呼陈万方,俩人商量了一下,陈万方点头,接过电话。
“行,带你姥姥去。至于怎么办,我想想办法。”
谢雪萤酒气都散了,心情好了很多,突然听见李想的声音。
“东风,碰!”
谢雪萤一下急了。
“别跟李想打牌,他会记牌!”
“记牌谁不会?这不基本功嘛。啊不是,他自己跟那几个保镖小哥们玩呢……”陈万方急忙挂了电话。
胡玉凤无语三秒钟。
“我刚说是电视背景音,你这不穿帮了?”
陈万方无所谓一摆手:“管天管地管起老子来了,一块钱的麻将,能有多大输赢?”
结果,当天晚上输了一千多。
陈万方这点私房钱全搭进去了,这个气呀,指着李想。
“你别光赢钱不干事,给你一个差事,去屯子里把姥姥接来。”
“我去?我可不去。”李想把钱收好,他宁可派保镖去,要是自己出现在舅舅和舅妈面前,铁定被哭求放他们孩子一马,别说接姥姥,连他自己也别想走了。
“不不不,你可以去。你请飞云陪你一起去。当着警察的面,他们不敢说什么。”
李想目光一顿,他先前逗飞云几句,人家彻底不搭理他了,他可不想去碰钉子。
陈万方看着他,满眼期待。
胡玉凤坐在沙发上,抱着,也都盯着他。
“行吧行吧!”李想点头:“您先给舅舅知会一声,我明天就去。”
月上中天,夜已过半,天边三星已经转向了正南方,老人家常说:三星向南,家家过年。
算算日子,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有没有可能在这一个月内结束战斗呢?
陈梦古全身冷得像冰,好消息是他吃了一口房上的雪,呼出的哈气不那么明显。
就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山林深处有了动静。
“哎呀!”是一声惊呼。
民居这里的山是石头山,表层土壤并不丰厚,没记错的话,山里有几个蛇窝。当地常见乌苏里蝮蛇,人称“土球子”。姥姥前几年在园子里拔草被咬过,从虎口肿到上臂。
10月份,蛇类蛰伏,到来年5月才会复苏。现在的蛇就是死物,不足为惧,然而蛇窝并不是,那是天然的陷阱,半米深的坑,表面被枯枝落叶和细土覆盖,里面山石有孔洞,洞口外碎石被蛇类摩挲得光滑。不知情的人猛然踩进去,铁定要摔跤的。
那个跌跤的人摔得不轻,有至少十分钟没有动过。
陈梦古耐住性子等,终于听到石块滑落的声音,一阵窸窣,那个人重新爬起来,有拍打身上的声音。
风势渐渐大起来,陈梦古身上最后一丝热气也被带走,趴在房顶上的身子身子开始轻微起伏,他一动不动。
很久之后,白亮亮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是个男人,大约一米七五,中等身材。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肩膀还扛着一个人。
陈梦古咬掉手套,用一直在手心里捂暖的微型照相机抓拍。
走得近了,他看到那不是扛着一个人,是一台机器,像老式的长条板凳,被他倒扛在肩膀上,他另一个手拎着个布袋子,里边像是圆形的什么东西,有棱角,向各个方向翘起来。
是空中骆驼!
无人机的旋翼被他拆下来单独拿着。
这人走着走着,被风刮得失去平衡,摔倒在雪窝子里,可能咒骂了什么,但风太越来越大了,如同四野鬼哭,虽然人离得很近,但实在难以听清。
陈梦古下意识探头。
而就在此时,那人猛然抬头!
陈梦古闭上眼睛。
被发现的恐惧爬满他的后背,而后背落满积雪,只要一动,就会被人发现!
他咬着牙抵抗心中的不安,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半个世纪,那人才大声地骂出一句,把无人机倒提起来,另一脚踢着布口袋,一脚一脚往前踢。布口袋里的螺旋桨被冻得发脆,发出金属碰撞的摩擦声,哗啦、哗啦……
有敲窗的声音,房内亮起灯。
后窗开了,屋里的热气瞬间被风卷走,那人顺着窗口把无人机和螺旋桨分别扔进去,自己也翻窗而入,关上了窗。
陈梦古继续不动,等到这家熄了灯,又等了半个小时,凑近了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这才活动下僵硬的身体,扫清房顶上留下的痕迹,顺着原路返回。
天亮前,他回到了自己所住的水泥房子,门口落雪挡住了半个门。大狼狗在里边挠门,要出来上厕所。
陈梦古从后院找到铁锹,把门前落雪清理出来,开门放狗,自己进去,脚下一滑,跌在炉子边上。
幸好炉火熄灭了,不然这一下就得把手烫熟。
缓了半天,他重新掏出微型照相机,连接电脑导出图片,黑暗的山林中,一个面孔森冷的中年人把脸完全暴露在照相机的镜头前。
图片和视频发送回侦察小组,确认信息很快发回来。
陈梦古向着电脑屏幕挥了挥被冻得红肿的手。
“赵精诚,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