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时间越来越久,体育馆里人们席地而坐,有小孩哭了,有大人急头白脸争辩防疫政策,更多的人窃窃私语,嗡嗡的声音在半空盘旋。
谢雪萤百无聊赖看着体育馆高空的大灯,看得眼睛发花。
“我把聪聪带来就好了,现场扫描一遍就能知道确切人数。”
“聪聪?”陈梦古扯着她的羽绒服领子把她兜过来,让她看自己:“我不就是聪聪吗?”
聪聪是谢雪萤和何苗研发的无人机,最近几年她倾注了全部心血的作品。
“我的聪聪可能干了,又不会犟嘴。”
陈梦古给她捏肩膀、捶捶腿。
“聪聪再聪明,还能陪你聊天说话,给你做饭吃吗?”
“那当然是……不行的。”谢雪萤低下头,扒拉着陈梦古的卫衣抽绳,两只手扯住,左右摇晃。
“我想回家……”
“别赖叽。”陈梦古被他勒得脑袋前倾,若再靠前一点,俨然就要脑门碰脑门了,脖子使劲儿挺住,保持最后一点距离。
对门邻居排在他们俩前面,也凑过来聊几句,最近几天经常能看到陈梦古出出入入的,笑着说,你这样的外来人员最危险,你悄悄地吧,当心人家把你抓走。
“怎么危险了?这我弟弟。”谢雪萤说完,又补了一句:“没血缘关系,捡的。”
邻居揶揄:“没血缘关系的弟弟,那就是你对象呗。”
陈梦古心头猛地一跳。竖着耳朵听谢雪萤的回答。
就在此时,手机响起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片!
工作人员加大了网络支持,终于有信号了。
谢雪萤收到了何苗的信息,好多条,大意是她在家里躲着,暂时安全,给他俩收拾了东西,但不知道怎么送。
“你别送了,你在家里不要开灯,不然就被人发现了。我们凑合凑合吧。”
俩人电话里聊了一会儿,遮遮掩掩的不敢让旁人听到,谢雪萤拿陈梦古当掩体,整个人钻到他怀里。
陈梦古像僵尸一样一动不动,心里却已翻江倒海。
你到底知不知道男女有别?
这通电话打完,他身上已出了一层热汗,别别扭扭地转过身去,扯着卫衣领子扇风,心脏咚咚跳。
谢雪萤不让他走,扯着卫衣抽绳又给他拽回来。
“你别走,我害怕。”
“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我怕死。”
陈梦古:……
他把卫衣抽绳拽出来,打了个结,和谢雪萤玩翻花绳。
“你七岁那年还像个小大人似的,怎么现在二十七了,这点心理抗压能力都没有?你是博士哎!”
“就是因为读了博士心理素质才差的,你可不知道德国大学,比997还狠,是24小时连轴转,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但就是事儿特别多。”
陈梦古也听说德国留学苦,去别的国家的留学生好歹还能打扮得美美的出来逛个街玩一玩,德国留子一个个就像农村扛起家庭生计的妇女。又种地又养牛,老公不在家,公公婆婆生病,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娃。
“不过,我没花钱呐。”谢雪萤翻出个吊桥,双手举起,陈梦古找不到下手之处,她用小拇指勾勾,示意位置。
“老陈说你一年学费二十万。”
“瞎说,生活费是家里给的,学费不要钱。我就是冲这个免费才去的。”
陈梦古一下没抓住,绳结散落满手。
老陈误我!!!
“家里又不是没钱,德国学校也不见得排名很靠前,你干嘛……”
“我不是想快点走嘛。”谢雪萤甩开手,不想搭理他。
“干嘛?讨厌我?”
“是!”
陈梦古撇撇嘴,什么事都赖我身上,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肯定是你那时候就谈男朋友了,着急跟人家走。”
谢雪萤拳头捏起来。
陈梦古赶紧躲开。
“嘿嘿,开个玩笑。”
当年他爸知道他喜欢姐姐,商量加威胁地说,你负担不起喜欢的人的未来,你就不配谈喜欢。这话陈梦古记到现在。
第三年高考,胡玉凤心疼儿子,说,这次要是不行就别再考了,我给你拿钱留学,你去德国找你姐。
陈梦古算计着自己高考补习已经花了很多钱了,姐姐出国留学也要钱,那时候家里连房子都没买。自己这点本事自己心里有数,就算将来工作了,也未必能把花出去的钱赚回来,不说当个有用的人吧,至少别糟蹋钱。
还好那年考上了。
现在回头想想,我喜欢的这个人根本不用我负担她的未来,人家自己可以,我只要不给她增加负担就行了。
这么一想,心里多了些希望。
“你……你男朋友是在德国认识的吗?那你那么忙,你们还有空约会啊?”
“约什么会约会?约会就是轧马路,四个小时起步,没有目的,也不说话,俩人就像两辆古歌地图车似的。绕回原地,各自坐公交车回家,他给我买了杯热饮,说是请我的,我给他几个钢镚,他就觉得坚持AA超酷的,扬言说:谢,我喜欢你,我要一辈子和你AA。你听听这话,这是搞对象还是找人搭伙……”
谢雪萤说着说着突然愣住。
我的天呐!他该不会还在北京吧?
她赶紧拨电话。
陈梦古一把按住她的手机。
“你干什么?”
“不是,我问问他在哪里,他一个外国人,万一给封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
“再是外国人也是个成年人,都分手了还管什么?”
谢雪萤努力去掰他的手指。
“你别讨厌,你松手。”
好,现在我成讨厌的了!我还不如一个你分手了的前男友?
陈梦古抢过电话,站起来,同时把准备起身抢夺的谢雪萤按坐在地上。
“我帮你打。”
电话接通,稍微聊了一下情况,对方是还在北京,但已办好手续准备离开,起初是有些慌张的,但有志愿者帮忙,现在问题都解决了。
“谢怎么样?”
“挺好的,用不着你管。”
“中国肺炎传染了全球,无人机行业会受到冲击,我需要与她沟通一下。”
陈梦古压着火气:“首先,肺炎的来源还未确认,你不能断言。其次,你们外国人不是喜欢书面沟通吗?有事发邮件,挂了。”
回来交还手机,陈梦古添油加醋地说,这家伙对华不友好,唱衰无人机行业,还看不起聪聪。
“那怎么可能呢?聪聪的原始代码就是我们一起写的。”
“你俩挺志同道合啊。”陈梦古阴阳怪气。
谢雪萤就怕家里人唠叨,所以谈恋爱的事就没提起,且又没谈多久,有什么好说的?
她想发发脾气,又怕把陈梦古气跑了,就没人陪她了,一手扯着陈梦古的羽绒服下摆,死死拽住。
陈梦古说,我去尿尿。
谢雪萤站起来,我也去。
“你这个人!”
陈梦古气的把她扛起来,原地转圈!
有工作人员远远地拿大喇叭一边喊一边走过来:“哎,那边那俩小孩儿!别闹了!”
俩人赶紧蹲在地上,都拿着手指头找死皮,当做刚才打闹的不是自己。
工作人员没有真的走过来,他俩同时长出一口气,对视一眼,都笑了。
谢雪萤又困又饿又累又无聊,抱着自己的膝盖,团成一小团。
“我想回家。”
陈梦古实在是拿她没办法了,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塞她嘴里。
别说,还真有用,谢雪萤安静了至少五分钟。
五分钟后,糖块吃完了。
谢雪萤扯着陈梦古的卫衣,把他当面团揉搓。
“我要回家……”
陈梦古被摇晃得脑子都散黄了,心里无比希望自己是哆啦A梦,变个任意门出来,传送她回家。
“你是不是来事儿了心烦啊?”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谢雪萤就像那更年期妇女似的,原地耍赖,毫不讲理。
陈梦古觉得挺有意思,再也不是照片里、电话里、家人转述中的远方的姐姐了,而是眼前鲜活的一个人。一个可爱的撒娇打滚的女人。
人家催他去问问什么进度了,什么时候能离开,他也不去,巴不得再多待一会儿。
可是,如果再这么闹下去,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什么时候脑子一抽,脱口而出:“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别问,别去触碰。
他对自己说。
“我去窗边看看……”
突然,谢雪萤噌地站起来,直接挡在陈梦古面前,还用脚踩住他羽绒服下摆。
“嗨,姜叔叔。”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他就是当年音乐学院属地派出所的民警小姜,现在已经荣升了。多年,他和陈家一直是有联系的,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谢雪萤。
“我远远地看着,就你这里最热闹,你怎么地,身上长虱子啦?”
谢雪萤去拉他的手。
姜叔叔赶紧退后一步。
“注意点影响。”
“那我什么时候能走啊?”
本来是联系了一个度假酒店的,能安置大部分人,余下几百人的空缺,就由附近的快捷酒店填补。但是,度假酒店接待过的一个旅行团所属国家刚刚被定为高危地区,现在在紧急消杀。
“还在想办法,等等吧,是不是饿了?马上放饭啊。”
姜叔叔往谢雪萤身后看。
谢雪萤张开两手,老鹰捉小鸡似的。
“让我看看,这是你对象啊还是谁啊?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没、没有,不眼熟。”谢雪萤推着陈梦古的脑袋,让他转过脸去。
陈梦古灵活地原地转了个圈,站起来。
“姜叔儿,还记得我不?”
“记得,一看就知道了,这不是老陈儿子嘛,听说你当警察了啊。”姜叔叔拍拍他肩膀,退后一步看看他,又看看谢雪萤。
“哎哟,你们东北的大米就是好,你俩都长这么高。”
“姜叔,有什么活我能帮忙的吗?”
谢雪萤一把抓住陈梦古胳膊。
“没有没有没有,不用你帮忙,你就在这儿待着。”
“哎,怎么还是这样护着?”姜叔叔扯着陈梦古,反手招呼身后的一个小领导:“这我战友家孩子,给你了。”
那边伸手示意了一下。
“太好了,正缺人呢,赶紧来。”
陈梦古以为自己的任务是发盒饭,这活他爱干,结果被安排回原来的小区,挨个楼栋搜寻漏网之鱼。
“我天呐,你们挺有经验啊。”
“这才封城几天啊?群众的智慧是无限的,有人钻后备箱进小区你敢信?”
“我信。”
陈梦古心说这算啥呀,还有人穿着一身防护服假冒工作人员呢。
他打开自家门。
何苗高兴地迎出来,还以为不用隔离了呢,听了来龙去脉,整个人崩溃。
“你浓眉大眼的,也会叛变?”
“那不叫叛变,叫站在不同的角度看问题。”
”狡辩。“
何苗悻悻去穿外衣。
陈梦古咯咯笑着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去谢雪萤房间,想帮她拿点日常用品,一开衣柜,看见化妆镜,旁边有个玻璃盖的首饰盒,里边几件戒指项链,还有个小巧的银手镯。
手镯没有氧化,但是变形严重,也有磨损,显然是戴了很多年,还经常养护的。
这样的手镯,他也曾有一只,早就不知道丢在哪儿去了。
也许,她心里也有我?
陈梦古被这个念头激得全身滚烫。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她会和别人强调我不是她亲弟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这难道不代表什么吗?
好像有线索,却又没证据,他抓心挠肝的。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终于入住度假酒店,一人一个房间。
三个人的房间是挨着的,各自带有一个温泉泡池,谢雪萤住中间,另外两个住两边,建了微信群,起名叫:度假一家人。
何苗没带几件衣服,带了两个人的电脑,她们俩白天忙工作,没空搭理陈梦古。
陈梦古就白天睡觉,晚上等她俩吃过晚饭闲下来,开黑上王者。等她俩睡了,上她俩的号,成了游戏代练了。
14天的隔离之后,是7天的居家隔离。
幸亏这个小区没有新增病例,否则又要再来一遍。
三个人回到家里,像三个难民似的,商量出去吃个什么庆祝一下,搜哪个商场都觉得不安全,还是在家待着。
冰箱里买的那么多菜都坏了,阳台忘记关窗,书桌上满是沙子。
增加了外卖员和快递员,之前谢雪萤上网买的越鞠丸也到货了,堆在门口,她拆开来,塞给陈梦古。
“姐姐给你的爱心礼物。”
陈梦古是有抑郁症,大二那年确诊中度,再严重一点就要休学。他强迫自己忘了不开心的事,但忘不掉,于是一想起远方的她就出去跑步,马拉松都跑了好几回了。
现在被关在同一空间,想无视都不行。
好在还有另一个人,于是陈梦古每天都找何苗聊天。
何苗更聪明,早就准备了一个秘密武器在家里。
“请君抬头看。”
客厅吊顶上有个黑灰色的盒子,一直以为是投影仪,但实际上,打开控制系统,盒子左右展开,居然飞出一架小巧的无人机。
谢雪萤抱胸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
“聪聪二号,场地巡逻机器人,自动扫描场域,搭载智能识别系统,能够主动识别火情、水患、烟雾、侵入人员,实时报警,还能联动安全系统,实现消防、保卫、监控一体化、无人化、自动化、智能化。”
“你好骄傲啊。”陈梦古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谢博士,你真厉害。”
客厅另一头的何苗:……这难道不是我的作品吗?我请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