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要去南京,陈万方表示自己必须得去,要领着长大成才的女儿去白氏夫妇面前炫耀炫耀,到底让那姓白的看看我有没有用心培养孩子。
“得了吧,谁见他?”谢雪萤摆摆手:“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人家说不定早就搬家了。”
“没有,没搬,还在原地住着呢。”陈万方和他们始终有联系,前几年老头老太太去世,他还随礼了呢。
谢雪萤一听就火了。
“您有钱没地儿花可以给我,管他们干什么?童养媳童养媳,这话就是在他嘴里说出来的,亏他还是个读书人,是个专家教授。我呸!我在咱家没感觉到什么,在他家可真感觉自己就是个童养媳。”
陈万方啧一声。
“不许胡说,毕竟是长辈。”
谢雪萤不大高兴,但也没法说什么。
“行吧,我上楼了。”
家里的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有个性,这究竟是教育的成功还是失败?
陈万方看看胡玉凤,对接下来的南京之行心生畏惧,如果这两个小孩半路闹掰,吵架甚至打架,已经不是当年照屁股一人打一巴掌能降服得住的了。
胡玉凤眼珠转转,怎么一天不见,那四十万就回来了?这俩小孩一定是背地里弄什么幺蛾子,但总之还是心想着爸爸,算他俩有孝心。然而陈梦古是个穷光蛋,这钱必定是他姐出的。
这俩小孩太天真,钱进了老爹的口袋,再想要出来可就难了。
“这样吧,我想个好办法。从来装修必打架,就是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的,气头上还想离婚呢。索性就把他俩装修的钱给他俩,让他们自己商量着办,就当是一起做个项目。合作的过程中意见碰撞、吃苦受累什么的,难免有争执抱怨。要是这样都不改初衷,说明他俩有做夫妻的基础;就算闹掰了也不亏呀,还是老老实实做姐弟呗。”
陈万方是一万个不乐意。
“小孩懂什么?装修买材料、打家具,里面的学问大着呢。”
胡玉凤白他一眼。
“怎么着,你还想吃回扣啊?装出来的房子按你的想法,是你的新房,还是孩子的新房?别废话,赶紧把钱给我打过来,一分钱都不能在你兜里过夜。”
陈万方没辙,只好当一回过路财神。
不过,给钱让他们俩装修那是应该的,大人也不愿意操那么多心。但是让他俩处对象,这事咱们又不是没讨论过。
“童养媳这事我忌讳,不是说收养个小姑娘,长大了嫁给我儿子,这事就绝对不行。他俩要真是互相看对眼,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看上你,我妈当时寻死觅活不让我娶农村户口的姑娘,我离家出走,我跟老陈家断绝关系,她能奈我何?”
胡玉凤推他一把,笑了。
“你别胡说。”
童养媳为什么是糟粕,源于不平等,是压迫。
陈万方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
“从前咱俩上班的时候,单位不也是一样嘛,一有个什么任务,领导就上纲上线,说,只能成功不许失败。这事要放在谈恋爱上,谈了就不能分手,就必须得结婚,结了婚也不能离。离了你就跟这家没关系了,再别回来,那得是多大的压力?要是梦古拿捏住了这一点,把人哄到手就无法无天起来,小雪这辈子能开心吗?将来百年之后,咱俩怎么有脸去见谢老师和白老师?”
胡玉凤横眉竖眼,不乐意听了。
“怎么没脸见?他俩好?一个把怀孕的媳妇扔下,去救别人,还把自己搭上了;另一个,为了个男人着急上火整出一身病,把女儿扔在大街上,自己寻短见。他们俩就是圣人,咱俩倒成贼了吗?”
陈万方颇有秀才遇上兵的无奈。
“这说的是一回事嘛……”
老两口在楼下争执起来,楼上谢雪萤和陈梦古竖着耳朵偷听。
陈梦古趁机把手搭在谢雪萤腰上,被拍掉。
“听到了吧?”
“怎么就认定我是坏人呢?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谢雪萤眼睛一瞪。
陈梦古拉着她去卧室。
“你赶紧收拾东西吧。”
“不行,我还得订票订酒店呢。”
陈梦古把谢雪萤推回房间:“老陈去我就不去了,你看着办啊。”
谢雪萤立刻转头,拉着陈梦古进他的房间。
“不带他,就咱俩。”
这个房间才刚刚发生过一些事情,陈梦古看着新换的床单被罩,浮想联翩。
“你回去收拾东西,订票什么的我来操办。”
谢雪萤就地坐下,去看一个丢在懒人沙发上的快递。
“不想回去,一股猫味。”
“你不是最喜欢吗?”陈梦古赤着脚走到她旁边坐下,拆开快递袋,是公大的毕业证和结业证。
谢雪萤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含金量的证书,情不自禁揽着陈梦古的后颈,摩挲他的后脑,眼睛闪闪亮。
“你好厉害呀。”
陈梦古眼中只有她艳色的唇,呼吸一滞,扑上去结结实实亲了一口,把人压在地毯上。
“我厉害的还多着呢,要不要再试试?”
谢雪萤气得不行,拿拳头捶他。
“我喊了啊!”
被放过,谢雪萤犹不甘心,邦邦打了他两拳头才回自己卧室。
“要靠窗的座位。”
“知道啦。”陈梦古抿了抿嘴唇,回味无穷。
回到房间关上门,面对一堆没套的床单被罩,谢雪萤好后悔啊,早知道就先让陈梦古帮自己把活干完了。
她靠在门板上,摸摸自己的嘴唇。
刚才的感觉……
突然,脑中有残存的片段闪过,是在他那张床上,他赤着上半身,身上肌肉紧实,他的脖颈高高扬起,喉结突出,汗珠滚过……
谢雪萤使劲拍自己脑门。
胡思乱想什么呢?!!
去南京的绿皮火车路程实在太长了,俩人心照不宣选了高铁,次日上午九点出发。
临上车前已经准备了好多零食,除了必备了泡面、红肠、黄瓜小西红柿之外,还有手指饼干、娃哈哈以及旅途解闷的大大泡泡糖。
泡泡糖是很古早的款式,单独包装,带有纹身贴。
谢雪萤玩心大起,给陈梦古胳膊上贴了一溜。
“平常你不能这么干,现在体验一下。”
陈梦古坐在靠过道的位置,方便把长腿支出来,腾出一只胳膊随便姐姐发挥。
“你这个人,巧言令色。明明是你自己想玩,打着为我好的旗号。”
谢雪萤当没听见,继续贴贴纸。
中午发车,车厢里空调很足,但阳光很晒,谢雪萤去餐车买冰淇淋。
再回来,就发现自己这个车厢格外的安静。路过的别的车厢多多少少有谈话的声音、视频外放,以及小孩子叽叽喳喳的,轮到他们这里,大家都规规矩矩戴耳机,没耳机的都静音看视频。
陈梦古撸起t恤的袖子,展示自己完美肌肉上的佩奇全家。
一个小平头青年,不苟言笑坐着,全身肌肉横陈,明晃晃的大花臂,谁敢造次?
窗外的景色急速后退,城市被抛在脑后,放眼是大片的田野,仍能看见群山的轮廓,并不高峻险恶,蓝绿色柔软的蜿蜒着。
“再过两个月就更漂亮了,秋天的山林各种颜色汇集在一起,形成五花山的美景。”
“哟,这听起来像是导游词啊。”谢雪萤吃着自己的巧克力冰淇淋,有点腻,搭配着小西红柿一起。
陈梦古吃着香草草莓味的冰淇淋,笑起来,这是他上年度述职报告的一部分。
“让我写点东西可真是难为死我了。”
“不是有飞云嘛,她不帮你写?”
“她要帮忙的人也太多了,我不想太麻烦她。”
俩人吃完冰淇淋,聊起谢雪萤的工作。
陈梦古其实一直有个特别不理解的地方,研发无人机这项工作,按理来说应该属于是It行业的延伸,头部公司的员工都集中在写字楼里,过着类似大厂一样的生活,怎么谢雪萤这么自在?
要说她学历高,这个行业没有学历太差的。要说他经验足,谁没有喝过洋墨水呢?
“答案很简单。”
谢雪萤的老板苦于融资,谢雪萤帮他找了个有钱的合伙人,自己也分一杯羹,现在是为自己打工。
“有钱的合伙人该不会是李想吧?”
陈梦古不乐意提起这个人。
谢雪萤扭扭发酸的脖颈,站起来看看,后座没人,放心地把座位拉开。
以前她也在国际顶级公司工作过,然而那段日子苦不堪言,朝令夕改,一群人谁也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的,今天一个创意,研究一周,下周又有另一个创意,再继续研究。
研究两年,造出一堆废品,研究出项目部解散的结果。
她回国,看到的就是另外一番景象。
“人都说国产设备土气,那是因为研发人员已经被压榨到极点,没有空闲去思考美学。就好比是一群佃农,能够按时交租子就已经阿弥陀佛了,谁能有空把自己打扮得跟过年似的,扭着秧歌去交租?”
以为他们工资赚得很多?其实不然。打比方说,入职谈好了工资两万,试用期就发一半,试用期六个月,等试用期一过就进裁员名单。裁员也不会给赔偿的,会无限压榨,一个环节没设计好,整个项目组连坐,逼你自己走人。想下班是做梦,心脏复苏设备每个楼层都有,死了就死了,谁在乎?
“我要是为抢救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而死,我也算死得其所,我为老板打工当牛马累死了,我真冤枉啊。”
谢雪萤踩过一次雷,剥了层皮才离职,从此够够的了。
“我这辈子不指望赚多少钱,我就做我自己想做的设备,真材实料,用在真正有用的地方。而不是燃烧有涯之生命,造出一堆工业垃圾,丰满了老板的钱包。”
她颇为自负地冷哼一声。
“从前那些搞互联网的什么巨头、大佬,那其实都不是真正的老板,都只是资本和权力推到台前的演员。但凡造出一个东西,营销费比这产品本身还贵,收割一波韭菜就跑,下一波再来。你说你不想当韭菜,一万个营销号都说这东西好;进入一个直播间,所有人都激情下单,你又如何?前几年互联网崛起,高学历的、觉得像个人物似的那波人耀武扬威起来,创业,开公司,搞研发,打价格战,弄得好像欣欣向荣似的。可是大浪淘沙,最后有几个存活?举个例子,共享汽车。”
陈梦古压根都没见过活体的共享汽车,还没等他见,这东西已经销声匿迹了。
“这波人最后去哪儿了?在北京东边那一片扎堆买房,弄得好像是新北京人、新精英,以为凌驾于世间规则之上,投资,加杠杆,孩子上国际学校,媳妇是小明星小网红。偶尔几个有孝心的,把爸爸妈妈从老家接来,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不知道的人问他们是保姆啊还是月嫂。然而,疫情一来,就好比大浪退潮,谁没穿裤头,大家都看见了,这半年跳楼最多的也是他们。”
“哎。”
陈梦古一勺冰淇淋塞住谢雪萤的嘴巴。
“你别胡说。”
旁边好几个人都趴在椅背上看着她,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不讲了,不满地挥手。
“聊聊嘛,坐车这么长时间,讲讲社会形势怎么了?你这个混黑道的还管那么多?”
陈梦古简直百口莫辩。
谢雪萤叹了口气。
“我不是胡说,而是我们这种人被当做生产资料,被资本全程收割,预定了命运。兔死狐悲。”
陈万方不同意谢雪萤回乡,一方面是陈梦古的关系,另一方面,用他的说法是,我辛辛苦苦把女儿培养成材,我希望你远走高飞,回来算什么出息?
这不是出息不出息的问题,谢雪萤算一笔账,在北京工作,就比如说在互联网头部企业吧,个个办公地极其偏远,员工必须得就地租房,然而当地的房东消息灵通,听说你涨薪,立马就涨房租。
“北京挣钱北京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倒不是说北京不好,没资源没人脉没人扶持的人,在大城市生存还是相对容易。回到家乡小城镇,想找月薪过万的工作非常难,想干点实业,你会发现你的同龄人已经把所有有利资源全部瓜分干净了。
但谢雪萤现在不一样,她是带着项目回乡的,没有家乡的支持尚且能够生存,更别提家乡有优惠政策。
“老陈不乐意,你不用管他。但是你说的精诚飞行,我联系了,等咱们从南京回来,能见一面。”
不过,听你这番高论,你对这行还是挺有意见的。
“见面可以,别闹事。”陈梦古叮嘱。
谢雪萤笑笑,拆开一盒泡面给他。
“去去去,我饿了。”
下午两点,列车到达山海关,下一站唐山。
陈梦古看着窗外滑过的风景,忽然想起当年。
“那时候我看见一片绿绒绒的田地,奇怪这草怎么长得这么整齐。人家告诉我那是小麦,我还纳闷,小麦和小卖部是什么关系。”
谢雪萤吃饱了开始犯困,靠在窗边看风景。
“什么关系?产业链关系。”
她忽然笑起来,回头拍拍陈梦古的胳膊。
“那时候如果你去南京一趟,是跟爸爸单独回来的,我没跟着回来。到现在,你会不会已经忘了我了?”
说这些如果假如有意义吗?
陈梦古倾了倾身子,看着她的眼睛。
“我不会忘。\"
“不会忘,但估计也印象不深了吧。要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不联系了,也就是个记忆碎片,浮光掠影而已。”
“你要是嫁给你德国的前男友,远走高飞,除非你离婚,否则永远不会知道我喜欢你这件事。”陈梦古懒得理她。
谢雪萤还在做最后挣扎。
“你就是爱好太少,尤其是不良嗜好太少,偶尔可以搞一搞,有助于分散压力”
陈梦古笑了笑,然后脸一板。
“我有啊,搞骨科。”
谢雪萤一哽,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