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车熟路地绕到院墙后,那里有一处破损的木门,一推即入。
踏入进去,就有几声聒噪的乌鸦声从头顶传来,抬头望去,竟有十几只。
说来也怪,这地方每日总会有成群结队的乌鸦……即使院中并无死人,这些东西仿佛也能闻到死亡的气息。
儿时魏逍来这里时,只有五岁,他非常惧怕这些乌鸦,更怕那阴森的屋里,总感觉处处都有鬼魂。
可是母妃告诉他,这些动物和鬼魂就算再可怕,也比不了外面那些人。
这里的小道上除了杂草就是碎石,空气中也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陈腐气味,魏逍沿着小路一路进了屋里。
那里面阴暗无比,纵是白天,也只有些微的光线透过封了木板的窗户透过来,缝隙的那一点点光根本不能带来多少温度。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适应光线后径直朝里走去。
里面是几间逼仄的房间,全都空置着,其中一间房梁上还垂了半截发黄的白绫。
越往里,越能闻到一股腐臭的气味,魏逍叹了一口气,缓步走进了最后一间屋里。
低矮的榻上,躺了一个瘦弱佝偻的女人,看起来年龄很大了,她头发全白满脸皱纹,咧开嘴时,露出了黑洞洞的牙床……她的牙已经尽数脱落了。
这个女人已经快死了。
她手脚筯骨俱断,舌头被剜去,耳膜也已经刺破了。而她的五腑六俯,也因为被灌下了某种毒药,早就腐败得不成样子。
鼻息间那种难闻的气味,就是从她的呼吸间传来的。
“柳姨,你……你还好吗?”魏逍的声音逸出,在这空荡的屋里格外飘忽。
那女人朝他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俯下身后,吐出了一大口污浊的血块。
她扯起衣襟,用力拭起了嘴角,可能想让自己竭力体面一些。
可是越擦,嘴角的血污越是晕染开来,糊得到处都是。
巨大的痛苦向魏逍袭来,他心口泛起一阵阵酸涩……她终究是熬不下去了。
她已经熬了多久了?当年自己五岁,如今自己已有20了,整整十五年了。
她在这暗无天地的地方,从年轻貌美到老木朽朽,耗掉了整个青春。
当年的柳姨确是貌美的,她是新入宫的秀女,虽家势微薄,但貌美活泼,所以被皇上留了牌子,封了答应。
那时魏逍的母妃也只是一名答应,与柳姨一起住在长宁宫的厢房里,每日如履薄冰。
淑妃娘娘十日有八日都会为难她们。
毕竟这两人……一个生了皇子,另一个模样娇美,都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时的两人时常受罚,要么被罚跪,要么克扣饮食,没有一日好过的。
在魏逍五岁那年,淑妃滑了胎,桩桩件件证据指向了母妃与柳姨。而皇上竟也偏袒她,将母妃柳姨打入了冷宫。
在那里,他们过了两年凄惨的日子。
吃的东西是变质馊臭的食物,屋子里也是四处漏风,连床像样的棉被都没有。
可母妃和柳姨都护着他,将像样的食物留给他,自己也竭力想尽办法用偷藏的首饰找侍卫换些吃的用的。
就这样艰难地熬了两年。
后来有一日,魏逍的心疾发作了,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母妃急了,抱着他就往门外冲,却被侍卫拦了回来,柳姨冲上去理论,被人打了几耳光,她气愤得大骂淑妃,用尽了世间恶毒之话。
好在那时,德妃娘娘正好经过,一时心软去求了皇上,让他们母子出了冷宫医治,魏逍堪堪留住了性命。
而柳姨却没有那么好命了,因为辱主被废掉了四肢筯脉,割舌刺耳,更是被灌下了缓慢腐蚀的毒药。
这些东西让她死不了也活不好,连寻死都成了难事。
当时母妃几次求人救她,可是无果。他们毫无根基无权无势,连自身的小命都难保。根本救不了柳姨。
深受刺激的魏逍自学起了医术,除了翻看医书就是泡在御医馆中。
他脑子聪明确有天赋,得了当时一位姓林的御医的真传,懂了不少药理知识。
所以这些年里,一直暗中制作药丸汤药,叫人悄悄送至冷宫里,天冷送衣服被褥,寻常送吃食,尽力地照顾着柳姨。
所以在世人眼中,早就死了的柳姨就这样如鬼魅一般,在这深宫里熬了十五年。
可是,她的病只能延缓,是无法医治的。
所以纵是用无数汤药吊着,五脏六腑也慢慢地全毁了,眼看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魏逍看着她,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而下。
他终究是救不了。救不了母妃,更救不了柳姨。
柳姨见他哭了,伸出枯瘦的手就要替他擦眼泪,可是那只手颤颤巍巍,半天也够不着。
魏逍难耐地将那只手握住,他只觉得那手冰冷刺骨,粗糙不堪,也没有一点活气。
“柳姨,你、你不要怕……我会救你,我不会让你死的。”魏逍悲痛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柳姨咧开嘴又笑了笑,然后摇头,嘴唇一张一合。魏逍盯着细细辨认,认出了她想说的话。
那口型是在说:“不用,我活够了,你好好的……”
他将柳姨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紧紧地贴着,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
当天夜里,柳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听闻消息的魏逍在书房里愣了好长的时间,然后问四海:“她的尸体怎么处理的?”
“小的不敢贸然带出,只能让嬷嬷替她擦洗换了衣物,就在后院掩埋了。”
魏逍垂下眸子,眼下湿意渐深:“我知道了。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四海点了点头,拿了一张被撕扯下的白布递了过来:“这应该就是柳答应的遣言了。”
白布上,血迹斑驳地写下了两个潦草的字,仔细辨认,却是活着二字。
魏逍将这白布攥在手心里,再抬头望向窗外雾蒙蒙的天,只觉得阴晦异常透不上气来。
她们都让他好好活着,可哪有那么好活的?
纵是他心疾严重,不争不抢,可在有些人眼中,仍然是眼中钉。
魏逍微微皱眉,拿出了匣子里的瓷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将它们尽数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