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
当他睁开双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阿妮娅泪眼朦胧的脸庞。她正俯身注视着自己，眼中满是担忧和欣喜交织的复杂情绪。
尤安正想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还未来得及发声，阿妮娅便已猛地扑上来，将他紧紧抱住。
他皱了皱眉，带着几分疑惑的神色环顾四周。
奥佩尔特站在不远处，神情凝重地注视着他。
这里并不是那间用于施行降灵术的暗室，而是一间透进温暖阳光的卧室。看来，自仪式结束后，已经过去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我昏迷了多久？”
“从上次降灵术结束后，您已经昏睡了整整两天。”
阿妮娅轻声说道，语气仍带着些许后怕。
“最后，您的头发甚至开始变白，我们一度考虑要不要强行唤醒您……但听说强行中断风险极大，所以……”
尤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从发梢开始，整片发色褪去原本的深色，化作灰白。
这是魔力枯竭与灵魂冲击的迹象。
幸好，他本身的魔力储备尚算充裕，稍作休息便能恢复。
“你们做得很好。我确实没想到影响会这么严重……”他轻叹一声，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我已经在离开之前，替圣女做了一些后手安排，虽然还需要继续观察，但至少暂时不会有太大问题。另外，我还去了皇宫。”
话音落下，奥佩尔特猛然睁大眼睛，满脸震惊。
“您……您是说，您越过了‘仁慈之幕’？”
他的语气陡然提高，带着不可置信。
“那可是唯有皇帝直系血脉与得到许可的近卫才能踏入的禁地！降灵状态下，竟然也能进入那里？那么……陛下的御体，如今情况如何？”
奥佩尔特的眼中闪烁着难以遏制的狂热，好奇心几乎要溢出眼眶。
毕竟，作为帝国最虔诚的臣民，谁不渴望亲眼目睹皇帝的神圣之躯？甚至就连教会的祭司们，也几乎无人有幸得见。
当然，奥佩尔特的兴趣与普通人不同。那位皇帝并非真正的“活人”，却也无法归类为“死者”，这位掌控着超凡伟力的存在，始终是帝国历史上最令人着迷的谜团之一。
“我连他的身体都无法靠近。”
尤安缓缓开口，目光深邃如夜。
“越接近皇帝，我的力量就被吞噬得越快。就像被无形的漩涡拉扯，仿佛随时都会溺毙其中。再多停留片刻，我的灵魂恐怕就会被彻底撕碎，所以我只能选择离开。”
“……果然如此。”
奥佩尔特沉吟片刻，随即轻轻颔首，神情复杂。
“听说，从降灵术中归来，往往比施展它更容易。如果您真的是陛下……那么这个结果再正常不过了。”
他的语气中透出一丝笃定，同时又带着隐隐的试探。
阿妮娅的表情微微一变。
“如果您真的是陛下”这句话，让她的眉头悄然皱起。
然而，奥佩尔特仍是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自己的措辞。
奥佩尔特已经有99%的确信了。
但作为学者，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没有达到100%的证据之前，轻率地下定论——尤其是关于皇帝的问题。
尤安静静地摊开手掌，沉思片刻。
在皇宫的那一刻，他不过是海上的一叶孤舟。
那股庞大到无法抗衡的力量，如汹涌澎湃的巨浪，将他逼到了极限。
如果再尝试施展降灵术进入皇宫，他很清楚，自己一定会被彻底吞噬，甚至失去自我。
相比之下，能被“圣女”牵引，反而成了万幸之事。
如果想夺回主导权，我至少要拥有与之抗衡的力量，甚至，要塑造出能与皇帝相匹敌的“巨流”。
而获取那种庞然伟力的方法，目前只有一个：
散布在帝国各地的“神之遗骸”。
那些被他在皇帝时代所封印或抹杀的神只，依旧在世界上留下了强大的痕迹。
它们，或许会成为他最强大的助力。
但在此之前，还有更紧急的问题需要解决。
“奥佩尔特，能不能先把阿妮娅从我身上拉开？”
***
如果你刚刚与百名圣骑士鏖战，直面毁灭世界的神只，在魂飞魄散的边缘挣扎求生。
那么，接下来该做什么？
尤安的答案是：躺在床上。
当然，这并不是他主动的决定，而是阿妮娅强制执行的结果。
“尤安！感觉好点了吗？还能动吗？”
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阿妮娅快步走了进来。
“……我早就恢复了，能不能别再让我躺着了？”尤安用近乎呻吟的声音抗议。
在她第一次看到尤安的头发变白时，阿妮娅被吓得不轻，强烈要求他必须好好休养。
然而，对尤安来说，最紧要的事是尽快恢复战力，去寻找那些被自己封印的“神之遗骸”——
可惜，阿妮娅根本不会让他如愿。
她走到床边，仔细检查着他的头发。
“……还是没有恢复呢。”她皱起眉头，“看看，白发还这么多。”
尤安无奈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发根：“下面已经开始变黑了，说明我的状态正在恢复。”
“如果是魔力彻底枯竭，我的头发应该还是全白的，不可能自然恢复。”
“哼！不管不管！”阿妮娅叉着腰，理直气壮，“你最近那么拼命，稍微休息一下也不行吗？吃点好吃的，好好补充一下！”
她说着，把手中的食物放在床头的桌上，眼神中带着期待。
然而，尤安的身体早已超越了常人，只要魔力充足，他根本不需要进食。
这顿饭，完全是多余的。
然而，正当尤安觉得这顿饭毫无意义时，一缕香甜浓郁的气息悄然飘入鼻端，让他不由得动摇了。
那香气里混合着蜂蜜的甘甜、炙烤肉汁的醇厚，以及淡淡的面包香，勾人食欲。
尤安难得地露出一丝好奇，微微皱眉：“……这是什么？”
“哦，这个啊！”阿妮娅笑嘻嘻地扬了扬手中的食物，“外面正在庆典呢，我顺便买了点回来。排队排得超久！”
她带回来的是一道特别的料理：
外皮炸至金黄的鸡肉，浸泡在蜂蜜调制的秘制酱汁中，再以慢火烘烤，最后夹入松软的白面包。
不仅是鸡肉，那酱料的香味更是致命的诱惑，让人光是闻着就忍不住吞咽口水。
连尤安在建立帝国的时代，都未曾见过这样的料理。
“……庆典？”
他微微眯眼。
阿妮娅点点头，一边咬下一口面包，一边含糊地说道：“嗯，所以外面才那么吵。我还以为是施工呢……话说回来，我好像已经很久没出门了……战斗才结束多久，他们就开始办庆典了？这资源真的那么充裕？”
在尤安的认知里，战后应是一片萧条，甚至需要依靠配给制来苟延残喘。
可如今的海布登，竟然热闹到能举办庆典？
“尤安，你果然什么都不懂啊。”阿妮娅故作神秘地笑了笑，“现在的海布登，已经是全帝国最繁荣的地方之一了。”
“……哈？”
尤安挑眉，显然没听明白。
“这当然得感谢陛下的恩泽。”阿妮娅坏笑着说道。
她解释道——
如今，整个帝国都在流传着*“皇帝陛下的神圣恩典降临海布登”的传闻。
因此，无数朝圣者从全国各地涌入这座城市。
这些人，并非只是一些虔诚的信徒，而是带着金钱、粮食、资源而来的富商、贵族，甚至连穷苦百姓，也会捧着家中仅剩的一把米，前来祈祷。
就这样，海布登的居民们，早已忘记了这座城市曾是“无主之地”的过去，而是沉浸在“神圣之城”的氛围之中。
尤安听完，忍不住苦笑。
自己明明是想“粉碎神圣化”，可怎么感觉局势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
“这么说，外来者正在大量涌入？没问题吗？如果是皇帝的狂热信徒，可能会对休金骑士团的动向格外敏感。”
“休金骑士团在表面上不会露出任何破绽。那些可能暴露身份的前辈早已不在，而唯一还算有些名气的迪尔蒙德爵士正在疗养，根本无法行动。”
“但无论如何，外来者的增加，意味着不可预测的风险也在增加。务必保持警惕，并提醒其他人注意。说实话，谁知道教会那群家伙会搞出什么名堂？”
“嗯……”
阿妮娅眯起眼，静静地注视着尤安，让他莫名地觉得不自在。
“干嘛？”
“你总是这样，事事都绷得那么紧，不累吗？尤安，看你的样子，恐怕从来没有真正放松过吧？”
“又在胡说些什么？”
尤安语气锋利地反驳，但细细一想，她的话却不无道理。身为皇帝时，他曾无数次与子嗣和部下们举杯畅饮。然而，自从死而复生后，他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别说享受庆典了，连真正意义上的休息都没有过。
“我认识的陛下，可是既能战斗、也懂得享乐的狠人，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老是这么神经紧绷，迟早会撑不住的。‘削得太锋利的刀最容易折断’，这可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不是吗？”
尤安一时语塞。他确实曾经对部下们说过这句话。
“好了！那就这么定了！我们现在立刻出去，好好享受庆典，痛痛快快地玩一场！拉斯团长也说过，每次杀完一堆人后，都得大吃大喝一顿，这样才不会变得抑郁。”
尤安完全无法想象拉斯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但阿妮娅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她猛地抓住尤安的手腕，拉着他向前走去。
“走吧！别磨蹭了！”
夜幕下的海布登，破败的外城墙上，尤安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微苦的啤酒。
他已经不记得被阿妮娅拖走后，自己都经历了什么。
他吃了不知名的烤串，买了带着奇怪气味的酒，然后在篝火旁被拉着跳舞，跟着阿妮娅转了一整晚。
尤安并不确定，自己刚才的行为是否能被称作“跳舞”。那与他曾经和赫蕾缇雅共舞的优雅舞步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直到他手中的啤酒洒了一半，他才总算从阿妮娅的魔爪中挣脱出来。
暮色四合，篝火燃烧，火星飞溅。人群围绕着火堆，唱着不知名的古老民谣，尽情起舞。
阿妮娅仍然沉浸在舞蹈之中，和她一起舞动的，是个年仅九岁的女孩。尤安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把那个孩子当成了自己。
这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仿佛梦境。虽然他并未饮醉，却感到一丝微醺般的恍惚。但这种感觉，意外地让人放松。
‘偶尔这样也不错。’
阿妮娅又跳了一会儿才跑回来，脸颊染上绯红，汗水滑落，但她的眼神明亮，嘴角扬起愉悦的笑意，显然乐在其中。
“尤安！你怎么先跑了？我还在找你呢！”
“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喜欢庆典的人。”
老实说，在尤安的印象里，阿妮娅更像是个嗜血的杀戮者。实际上，以她的年龄来看，享受这种庆典才是正常的反应，但这样的她，仍然让人感到意外。
“嗯？其实也不算喜欢啦。不过嘛，因为有你在啊。”
“我？”
“我只是想看看你窘迫得不知所措，还要勉强跟着跳舞的样子。”
尤安不确定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但至少，阿妮娅看起来相当满意。
她忍不住大笑，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背。
“别这么紧张嘛。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你就像是一把拉得过满的弓，紧绷到让人不知道究竟是弓弦会先崩断，还是箭会先飞出去。你的人生，好像只有两种结局——不是拼命朝目标冲刺，就是彻底折断。”
阿妮娅扬起笑容，将杯中残留的啤酒泡沫送到嘴边。
“所以啊，稍微放松一点吧？别老是摆出一副要跟整个世界决斗的架势。现在，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就在这时，篝火旁的乐师换了一首曲子，旋律比刚才更加欢快、更加热烈，仿佛能点燃血液，让人忍不住想跟着舞动。
阿妮娅一听到音乐，眼睛一亮，几乎是瞬间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啊！这首歌我听过！尤安，要不要再跳一支舞？上次看你跳得还挺不错的呢！”
“你是说在亨本宅邸？不，我，”
“那我先过去等你！”
不等尤安回答，阿妮娅便兴冲冲地跃入人群，完全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尤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似乎比自己还在孩童之躯时更为随性，难道说，人的行为真会受到外貌的影响？
他轻叹一声，刚起身想靠近些看看她跳舞，突然察觉到了异样。
在熙熙攘攘的外来者之中，有一股格格不入的气息潜伏其中。人太多了，难以一眼锁定目标，但那感觉，就像是：
沙滩之下，暗藏着一片锋利的刀刃。
若是不曾触及，便不会察觉它的存在；可一旦留意，整片沙滩都仿佛弥漫着潜在的杀机，让人脊背发凉。
‘是谁？’
尤安的感知迅速捕捉到了那道异常尖锐的气息。
然而，茫茫人海如无数沙粒掩盖了目标的踪迹，对方隐藏得极为谨慎，安静得几乎不留痕迹。
尤安屏息凝神，仿佛在逐粒筛选着沙砾，沿着那丝若隐若现的危险感，逐步缩小范围。
终于，在某个瞬间，
他看到一个人微微低头，将兜帽拉得更深，同时迅速转身，欲要离开人群。
那片隐藏的刀刃，终于暴露了。
尤安的身体本能地发动，猛然朝着那个方向，闪电般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