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乌云啃得支离破碎,靠山屯蜷缩在墨色山坳里瑟瑟发抖。李老六裹着件露絮的棉袄,破布条似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痕迹。他手里的煤油灯被北风掐得忽明忽暗,灯罩里腾起的黑烟在玻璃上勾出张牙舞爪的鬼脸。
";卫大爷!开开门呐!";李老六把铜环拍得山响,门缝里渗出的暖黄光线在他冻紫的鼻尖上跳了跳。吱呀声里探出半张黑铁似的脸,卫衔刀两道浓眉压着眼,瞳仁里跳着两点幽火。
";深更半夜的,你撞客了?";镖师粗粝的嗓音碾碎风声,腰间铜刀鞘上的饕餮纹在阴影里活过来似的。
李老六咧开豁牙的嘴,袖口钻出的棉絮被吹得直往门里钻:";都说您当年押阴镖见过大世面,给咱讲段带劲的呗!";他袖筒里摸出半瓶烧刀子晃了晃,酒液在玻璃瓶里撞出混浊的浪。
卫衔刀望着檐角摇晃的铜铃,雾霭正顺着瓦楞爬上来,在窗棂上结出霜花般的白毛。他忽然侧身让出半扇门,炕桌上的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
";坐稳了。";镖师拇指摩挲着刀柄的缠绳,暗红穗子垂在炕沿,";二十年前在乱葬岗,我亲历过一桩《阴兵借棺》......";
李老六的喉结在皱巴巴的皮肉下滚了滚,屋外老槐树的枯枝突然";咔吧";折断,在青砖地上砸出空洞的回响。
卫衔刀眯起眼,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那年秋,村里决定在遗址附近修路,挖地基时,不小心挖出几口棺材,里头是士兵的遗骨。棺材破得不成样子,木头烂得像湿泥,里头的骨头白森森的,散着股霉味儿。村长怕惹祸,找来个老道士,烧了香,念了咒,重新下葬,还立了块碑,上头写着“英魂永存”。
可打那以后,怪事就来了。夜里,遗址方向传来“咚咚”的马蹄声,像千军万马在奔腾。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震得人心慌。鸡狗吓得缩在窝里,连叫都不敢叫。村民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阴兵借道!”有的说:“别瞎咧咧,兴许是风声。”可谁也不敢去瞧瞧。
卫衔刀不一样。他年轻,胆大,好奇心重,心想:“啥阴兵?我倒要看看是啥玩意儿!”那天晚上,月亮藏得严实,天黑得像扣了个锅盖。他提着灯笼,腰里别着把铜刀,蹑手蹑脚往遗址走。风冷得刺骨,吹得他脸生疼。走着走着,眼前冒出一片雾气,浓得像棉花,里头隐约有影子晃动。他心里一紧,嘀咕:“这是咋整?”
突然,雾里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兵刃碰撞的“叮当”声和战马的嘶鸣。卫衔刀吓得一激灵,赶紧躲到一棵大树后头,探头一看,雾中走出一队人马,全是穿着破烂军装的士兵,脸白得像纸,眼睛黑洞洞的,像没眼珠子。领头的骑着匹瘦马,手里提着把长枪,枪尖锈得发红,面无表情。
“你们谁啊?”卫衔刀壮着胆子低声问,没敢喊出来。那领头的将军像是听见了,扭头瞅了他一眼,眼窝深得像两个窟窿。卫衔刀心跳得跟擂鼓似的,手里的铜刀攥得更紧了。
阴兵队伍慢悠悠走过,脚不沾地,飘在半空,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宛如一条条黑蛇。队伍中间抬着口大棺材,黑漆漆的,上头刻着怪异的花纹,活脱脱一张张扭曲的脸。棺材吱吱作响,感觉有啥东西在挠。
卫衔刀屏住呼吸,躲在树后大气不敢出。阴兵停在遗址中央,将军举起长枪,往地上一插,喊了声:“借道!”声音沙哑得像破锣,震得卫衔刀耳朵嗡嗡响。地底下好像有啥被惊醒了,传来一阵低吼,像野兽喘气。
棺材“咔嚓”一声打开,里头坐起一个士兵,穿一身破军装,脸上血肉模糊,眼珠子挂在外面,滴着黑血。他慢悠悠站起来,朝卫衔刀这边看了一眼,咧嘴一笑,露出尖牙,像在说:“你咋在这儿?”
卫衔刀吓得魂飞魄散,腿软得像面条,想跑又不敢动。那士兵爬出棺材,歪着脖子问:“你是活人吧?”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卫衔刀结巴道:“我……我是路过的!”士兵咯咯笑:“路过?这儿可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将军扭头盯着卫衔刀,低声说:“活人?来凑热闹?”卫衔刀慌了,忙摆手:“没没没,我就是看看!我啥也没干!”将军冷笑:“看看?那就留下看看。”阴兵们齐刷刷转头,盯着他,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如同骨头摩擦。
卫衔刀脑子一转,喊:“大爷,你们忙你们的,我不碍事!”将军哼了一声:“不碍事?那就陪我们走一趟。”说完一挥手,两个阴兵飘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像铁钳。卫衔刀挣扎着喊:“放开我!我不想掺和!”
阴兵拖着他往棺材走,卫衔刀吓得满头冷汗。那爬出来的士兵站在棺材边,歪着头说:“别怕,兄弟,陪我聊聊。”卫衔刀哆嗦道:“聊……聊啥?”士兵咧嘴,牙缝里淌出黑水:“聊聊阳间的事儿。我死了几十年,好久没听过活人的声音了。”
卫衔刀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说:“阳间挺好,风调雨顺,日子太平。”士兵叹气:“是吗?可惜我回不去了。”他顿了顿,又问:“你咋跑这儿来了?”卫衔刀苦笑:“好奇呗,听说有怪声,想瞧瞧。”
士兵眼珠子转了转,吊在脸上晃悠:“好奇?这地方可不是好奇能来的。”卫衔刀壮着胆子问:“你们为啥在这儿晃悠?”士兵指着遗址:“我们战死在这儿,魂魄没处去,每年得借道回营,祭奠自己。”
“那这棺材咋回事?”卫衔刀瞅了眼那黑乎乎的棺材。士兵低声说:“这是我们的家,借来安魂的。”卫衔刀心里一紧:“借棺?从哪儿借?”士兵咧嘴:“从活人那儿借呗。”
卫衔刀一愣,问:“今晚你们干啥?”士兵冷笑:“找替身。”卫衔刀吓得一激灵:“替身?啥意思?”士兵盯着他,眼珠子滴着血:“找个活人,替我们受苦,我们好投胎。”说完,他伸手抓住卫衔刀的胳膊,冰凉凉的,像死鱼皮。
“你别碰我!”卫衔刀喊着往后缩。士兵咯咯笑:“别怕,就聊聊。”卫衔刀急了:“聊啥?我没啥好说的!”士兵低声说:“那就说说你怕不怕死。”卫衔刀脑门冒汗:“谁不怕?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将军走过来,低吼:“别废话,时间不多了!”士兵松开手,退回棺材边。卫衔刀趁机喊:“大爷,我上有老下有小,放我回去吧!”将军冷笑:“放你?那谁来替我们?”阴兵们围上来,嘴里念叨着:“替身,替身……”
卫衔刀急了,拔出铜刀,挥着喊:“别过来!再过来我动手了!”将军哈哈大笑:“动手?你那破刀能干啥?”卫衔刀低头一看,铜刀上蒙了层黑气,刀刃钝得像木头,他心里一沉,知道硬拼没戏。
这时卫衔刀的“黑”铜刀在月光下泛起青芒,刀身突然浮现暗红咒文——原来那是当年村长请来的那位老道士用朱砂混着黑狗血刻的镇魂符。阴兵们被红光灼得连连后退,棺材里腾起黑雾裹住那具腐尸。
";对了!";卫衔刀趁机咬破舌尖,血珠喷在刀锋上。";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咒文霎时如火线游走,将黑雾烧得滋滋作响。将军座下瘦马惊得人立而起,阴兵队列像被狂风吹散的纸钱般凌乱飘摇。
腐尸尖啸着缩回棺材:";算你狠!";黑棺轰然闭合,阴兵队伍裹着浓雾往地底沉去。卫衔刀瘫坐在地,发现怀里揣的老道士送的往生符不知何时已烧成灰烬。";还好当时贪心,缠着老道士求了几件护身法宝";卫衔刀心里暗道。
三日后他凑钱请来龙虎山道士,在遗址摆下七星灯阵。当夜阴风大作,却见七盏长明灯结成光网,将百余阴魂渡往酆都城。自那以后,乱葬岗再无声响,倒是在遗址东头莫名长出片野桃林,每逢清明便开得霞光漫天。
油灯";噗";地熄灭,卫衔刀摩挲着刀柄上新缠的红绳。李老六手里的酒瓶早空了,檐角铜铃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屯子深处传来头遍鸡啼,窗棂上的白毛霜正悄悄化成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