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夜黑得像泼了墨,风刮得树枝乱晃,影子在月光下扭成一团,像一群鬼魂跳大神。李老六裹着件破棉袄,棉花从袖口钻出来,提着盏煤油灯,晃晃悠悠往村西头走。灯火被风吹得一跳一跳,发出“吱吱”的怪响,像有人在耳边嘀咕啥。他心里发毛,嘴里却硬气:“怕啥?我老六啥场面没见过!”
村西头住着叶听风,六十多岁,更夫出身,瘦得像根竹竿,眼窝深得能装下鸡蛋,眼珠子却贼亮。李老六“咚咚”敲门,扯嗓子喊:“叶大爷,开门呐!我老六来啦!”门吱吱呀呀开了条缝,叶听风探出脑袋,皱眉问:“大半夜的,你瞎晃悠啥?”
李老六咧嘴一笑,搓着手说:“叶大爷,听说你年轻时撞过不少邪乎事儿,给我讲一个呗!越吓人越好,带劲儿!”叶听风没吭声,瞅了眼窗外,雾气跟白毛似的爬上来,在玻璃上蹭来蹭去。他关上门,坐到炕沿上,手里捏着把铜锣,低声说:“你胆儿不小啊。那我讲个真事儿,三十年前的,叫《阴锣索命》。我打更时,铜锣深夜自鸣,吓得我七窍流血,差点儿没命。”
李老六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忙说:“哎呀,这够味儿!快讲,我听着呢!”叶听风盯着灯火,声音低得像从地缝里钻出来:“那年我三十出头,刚当上更夫。村里规矩,夜里打更,提醒防火防盗。我提着铜锣,边走边敲,嘴里念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可那天晚上,事情不对劲了。”
“那是个冷得要命的冬夜。”叶听风眯着眼,像陷进了回忆,“月亮惨白,照得村子像蒙了层霜,地上踩一脚都嘎吱响。我裹着狗皮袄,提着铜锣,走在村东头的土路上。敲一下,喊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在夜里传得老远,回声跟鬼叫似的。”
“走到半道上,铜锣突然自己响了。”叶听风顿了顿,声音压低,“‘咣——’一声,尖得像针扎耳朵。我吓得一哆嗦,手一松,锣差点儿摔地上。我站住,喘着气,四下瞅。啥也没有,黑乎乎一片,风都停了,静得让人发慌。”
“我心想,啥玩意儿?风吹的?”叶听风自嘲地笑笑,“我拍拍胸口,壮着胆子说:‘别自己吓自己,没啥事儿!’说完,又敲了一下。可刚敲完,铜锣又响了,‘咣咣’两声,像有人抢着敲。我火了,喊:‘谁呀?别装神弄鬼,出来!’”
“没人应。”叶听风的声音抖起来,“风突然刮起来了,‘呜呜’的,像个女人在哭。我抬头一看,树影在月光下扭来扭去,如同一群鬼影子围着我跳。我腿有点软,嘴里嘀咕:‘邪乎了,咋整?’可更夫的活儿不能撂,我咬咬牙,继续走。”
“可走着走着,我发现不对劲。”叶听风皱起眉,“村东头到村西头,平时一刻钟就到了。那晚我走了半个钟头,老在原地转。抬头一看,村口的大槐树还在眼前,黑乎乎的,像个大鬼杵在那儿。我心跳得跟擂鼓似的,喊:‘啥路数?别跟我玩儿这套!’”
“没人答。”叶听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壮着胆子,往前跑了几步,又停下。还是那棵槐树。我明白了,鬼打墙了。听说过这玩意儿,没想到真撞上了。我站住,喘着粗气,喊:‘哪路大仙?我叶听风就是个打更的,没惹过谁!’”
“话刚落,风更大了。”叶听风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树叶子哗哗响,像有人在笑。突然,眼前冒出个白影,飘在半空,穿一身白衣,脸白得像刷了浆糊,眼窝里流着血泪。我吓得魂儿都飞了,结巴道:‘你……你是啥?’”
白影飘近了,低声说:“你打扰了我的安宁。”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掉进脖子里。叶听风腿一软,忙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敲个锣!”白影冷笑:“你的铜锣吵醒了我,我睡了百年,你得赔我。”叶听风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喊:“大仙,我错了!我再也不敲了!”白影摇头:“晚了,你的命,我要了。”
“我爬起来就跑!”叶听风的声音急促起来,“边跑边喊:‘救命啊!谁来救我!’可村里静得像死了一样,没人应。白影跟在后头,飘得快,嘴里念着咒语,尖得像猫抓墙。我回头一看,她离我不到两步,血泪滴在地上,‘啪啪’响,像敲小鼓。”
“我跑得喘不上气,喊:‘大仙,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叶听风喘着粗气,像又跑了一遍,“白影冷笑:‘你吵了我百年清梦,凭啥饶你?’我急了,说:‘我给你烧纸!我天天给你磕头!’她不吭声,就追。我慌了神,脚下一绊,摔了个狗吃屎。”
“爬起来一看,她就在我跟前。”叶听风的声音颤抖,“那张脸近了才看清,眼窝空空的,血泪淌下来,嘴咧着,像在笑。我吓得喊:‘别过来!’她伸出手,指甲长得像刀子,说:‘你的血,归我了。’我一滚,躲开,撒腿往村口跑。”
“我跑到大槐树下,她突然停了。”叶听风松了口气,“我回头一看,她站在槐树外,瞪着我,不敢靠近。我喘着气,才想起来,槐树下有个土地庙,破得要命,可好歹是个神龛。我扑进庙里,喊:‘土地爷救我!’白影在外面徘徊,低声说:‘你逃不掉,早晚是我的。’”
“我缩在庙里,抖得跟筛糠似的。”叶听风的声音带着哭腔,“庙里就一个土地爷泥像,眼珠子黑漆漆的,盯着我。嘴角还挂着笑,怪瘆人的。我抱着膝盖,嘴里念:‘土地爷保佑,土地爷保佑!’外头风声‘呜呜’响,白影绕着庙转,念咒的声音钻进耳朵,像针扎脑子。”
“我喊:‘大仙,我真错了!你放了我,我给你立牌位!’”叶听风咬着牙,“白影冷笑:‘牌位?我要的是命!’我吓得不敢吭声,缩在墙角。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躲得了今晚,躲不过明天。’我壮着胆子回:‘有土地爷在,你能咋样?’她不说话了,风声停了,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叶听风蜷缩在神龛角落,女鬼惨白的手指刚触到庙门槛。突然,土地爷泥像发出\"咔啦\"脆响,裂开的泥皮下竟透出金光。那对黑漆漆的眼珠转动起来,泥塑的嘴角垂下三缕青须。
\"孽障!\"神像突然开口,声如洪钟。女鬼尖叫着缩回手,白袍被金光灼出焦痕。土地爷泥壳簌簌脱落,露出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虚影,手持桃木杖指着女鬼:\"槐树精,你借铜锣阴气修炼百年,真当本座看不见?\"
女鬼浑身冒起黑烟,血泪化作赤蛇扑来。土地公冷笑,杖头铜铃轻摇,满地槐树根应声断裂。他袖中飞出张黄符,正贴在女鬼眉心:\"光绪二十三年你害死更夫夺其铜锣,今日该偿债了!\"
符纸燃起青色火焰,女鬼在火中扭曲成枯槐模样。土地公转身对吓呆的叶听风说:\"更夫代天巡夜,正气护体,往后戌时三刻在庙前敲七下铜锣,可保百年安宁。\"说罢化作青烟钻回泥像,裂缝竟自动愈合如初。
晨光初现时,叶听风对着神像连磕九个头。从此靠山屯多了条规矩:每月初一,家家往土地庙供三粒盐、七粒米。有年暴雨冲垮庙墙,人们重修时发现地基里埋着半截焦黑的槐木,缠着锈迹斑斑的铜锣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