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依在,风细树斜斜。
楚知禅从无色天海中出来,来接她的人是花卿玉,整个过程跟贼一样狗狗祟祟,生怕教谁发现了他来。
楚知禅一脚便 过去了:“站直。”
花卿玉一愣,这两个字对于他而言着实是太过于熟悉,他鼻尖一酸,刚刚才堪堪压住的情绪便决堤了。
他害怕极了,害怕真的就那样失去楚知禅了。
楚知禅教他哭得头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吵死了,再哭一个试试?”那凤眸中都压着不耐烦之色。
花卿玉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破涕为笑,伸手把她抱住了。
这回轮到楚知禅怔了怔。
“姐,”花卿玉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背,声音闷闷的,“你回来了就好,我很高兴。”
花卿玉长高了,也长大了许多。
除却先前的三年不提,楚知禅在那无色一界中醒来意识混沌恍然许久,一问之下才知晓又过去了五年之久,让那娇气只会哭的少年都成熟了不少,佩着一把剑在腰间,上镌“难醉”二字。
对于修仙界那漫漫长生路而言,五年的时间压根就算不上什么。或许闭个关,一眨眼间便从指缝里流走了,但是对于有所等待的人而言着实是漫长的。
楚知禅稍稍回过神来,拍了一下花卿玉的后脑勺,“松手。”
花卿玉依言松开手站直了,一双眸子通红的。他的五官已然长开,在那倾国的绝色之中又捎见几分锋锐之色,又见他腰间配剑,楚知禅就问他:“转剑修了?”
“其实都有。”花卿玉说:“剑道差些,上次试锋大会论药,我拿了第四,输给了别月宫的一个师妹。”
楚知禅:“败不馁,胜不骄。想进前三那就得更加往死里学。”
花卿玉早就习惯她的说话方式,笑了一下:“好。”
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自然且轻松,全然不见几年未见过面的生份,也不像经历过曾经的那些事情。
既然从无色天海出来了,那总得找个落脚的地方,离南溟之沧较近的有一座小城其名“仰海”,受鲛人一族庇护,花卿玉就提议先去那里歇歇脚。
歇完之后呢?
“禅姐,”花卿玉问,“要回道合宗吗?”
楚知禅没有看他,答非所问:“除你外,还有谁知晓我死而复生?”
花卿玉顿了一下,张了张口却连那名字都不敢当着楚知禅的面提起:“除我……和他外,再无第三者知晓。”
他在心里头偷偷补充:无色天海那群秃驴才不配是人。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用明说便已彼此之间心知肚明。日头好似有些大了,照耀下来先是暖的,随后又好似被烫了一烫一般,楚知禅掩在袖中的手缩了缩手指。
但她面上神色没有分毫变化,只道:“既如此,那道合宗的楚知禅已然身死,便不回了。”
花卿玉有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从此她只属于她自己了,是楚知禅,不必加任何前缀的楚知禅 那日霆雷十二刑,他们替她挡,她替他们挡,那便是了却那其中所纠葛已久的恩情,死生一来,便什么也不相欠了。
道是新生,但有什么堵着花卿玉的喉咙。他垂眸时看见楚知禅的侧脸,发丝由木簪挽起后便露出几分耳旁颈侧,佛生花补足了她身躯的损毁之处,唯独耳朵后面留下了疤痕。
那一句“新生”便又说不出口了。
尚且不算,他心想,目前还不算。
“嗯,”花卿玉说,“那卿玉带你游山玩水,自由徜徉天地!”
楚知禅终于抬头看他。
花卿玉朝她一笑:“我永远跟着禅姐。”
他生得当真是美极,一笑,连风绕过最娇丽的花都逊色于他。
楚知禅铁石心肠地道:“口头之言罢了。”
花卿玉倒也不与她争辩,将笑春伞掏出来打开,偏过去给楚知禅遮住了那点阳光。
“走了禅姐,”花卿玉说,“路还远着呢,我们慢慢说。”
抬眸朝前看,路的确还很长。
但其实不长了,楚知禅心想,不用再走那么远的路了。
手腕上有些空,她抬手轻抚了一下,是缺了她一惯载戴着的禅珠,一时之间竟也有些适应不过来。
放下手,楚如禅才说:“不必忌讳我,说吧,谢白衣如今如何了?”
花卿玉足下一顿,下意识地去抓住了她的袖角。
楚知禅道:“无事。”
她向来喜欢将情绪往心中埋,面上功夫做得滴水不漏。花卿玉有些紧张地看了她一会儿,确定她当真没有什么事后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生怕刺激到她。
“他……”花卿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话绕了三道差点咬着舌头,最后他说:“应该挺威风的吧?他修为高,现在大大门派连凌宗主都奈何不了他,没少教他胡乱作为,杀了一通去惹他的人。这一两年好些了,没人去招惹他,他就懒得动手,只是仍旧有恶名在身,臭名昭着。”
名声堪比离惘,甚至还压过一头。
数不清的黄符打来掠成残影,禁制解开后便翻出杀招!他们四面八方地将人包围,今天誓必要为死去的同门报仇。
“——谢白衣!你作恶多端,受死吧!”
然而面对他们的杀招,被层层困于其中的白袍人连眼皮都没抬,只见一线墨芒掠出,杀气席卷!不过那一息之间的工夫,血液四溅。
剑甩干净血珠后利落地收回鞘中,他周遭血泊蔓延他却连衣角都是干净的,只低低地嗤道一句:“不自量力。”
旁边的树上,弥疆变作狸猫模样在头上顶着一只地灵,见他解决完这点小麻烦了才飞下来,血腥味熏得它直皱眉,嫌弃道,“走了走了,这味道熏死吾了。”
谢白衣本就不欲久待,抬步便走。
走得远了闻不见那气味了,弥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怎么他们都不长记忆的?分明知道打不过你但还是蠢兮兮地冲上来自寻死路,你又不靠他们死后的血气修炼。”
谢白衣不搭理它。
他一向都是这个死德行,弥疆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如何,就自顾自地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话。说到后面它也累了,歇了一口气时去瞧谢白衣。
大概是动手太多了,弥疆见过不少次谢白衣挥剑时眸中情绪已然麻木的模样,可每当那时,他指腹摩挲过手中的禅心剑又蓦然间清明了眼神,喃喃自语地告诫自己,他还在等人。
没有期限的等待最是磨人又煎熬,偏生他又等得抓住那一点希望不肯放手。
——也是不敢放,怕一放,就散了。
想要来杀他的人太多太多了,什么样的理由都有。弥疆跟在他身边五年了也大概看了个明明白白,倘若不是有那一分牵着他的理智来作挣扎,怕是他早就真成了那个恶名远扬的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修仙界本就没有慈善可言,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便是这里的生存规矩,他们想要杀他,想要他的命,那谢白衣就只动手反击,这很公平。
谁也不乐意坐以待毙。
但是谢白衣还能挣扎着再等多少年?再一个五年?还是又一个十年、百年?
无从知晓。
弥疆打了个哈欠:“谢白衣。”
谢白衣:“说。”
“吾看见血海那头的那个什么‘惘’又想搞事了嗷,”弥疆扑了几下翅膀,“他在收拢兽心,打算挑唆你在血海里的那群小弟们搞事情惹麻烦呢。”
离惘就是一天不搞事就浑身痒痒。
有丹晴天天跟他打架还好说,但是后面丹晴也烦了他直接了了个地盘自己炼箭去了。于是没了玩伴的离惘又开始怀念起在外头兴风作浪的美妙日子来,打算暗戳戳地对禁制下手。
“你不去拦他吗?”弥疆问。
“我没那兴趣跟条狗似的给他们拦人,”谢白衣淡声道,“我起那一层结界已经是仁至义尽。”
而且离惘掀不掀修仙界,对他而言都关系不大。
弥疆觑了他一眼。
反派因子已经冒头了,他眉眼都压着散不开的戾气,你疆就没见他笑过——当然了,那见鬼的冷笑肯定是不算的。
“那便不管了,”弥疆也没那心思去管,“反正是你们这些家伙之间的爱恨情仇,到时候真打起来了记得捎上吾去看戏。”
弥疆问:“现在要去哪儿啊?”
谢白衣:“仰海城。”
弥疆对此一点也不意外,谢白衣隔三差五地就要往那头跑是为了什么,在等什么人,不言而喻。
然而弥疆点头点到一半,就顿住了动作。
谢白衣留意到它僵在半空之中的反常,偏头去看它。
弥疆闭了闭眼后独独睁开了眉心的那只双瞳的眼,转动几轮过后天地世间都在它的眼中变成了各种各样的气。它的感识力是无限延长的,连千里海山川中的鸟儿低鸣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忽然之间弥疆看见了什么,双瞳转动了一下,等到它终于确认之后就睁开了双眼。
谢白衣看它这架势就知道是发现了什么较大的事情,就顺口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吾看见,”弥疆神色微妙地看向他,“无色界的界门打开了。”
谢白衣整个人愣住,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弥疆叹了叹气,在这一刻竟然连它都感到有些欣慰。它道:“她醒了,此刻也是正往仰海城走,你快去,兴许能正巧碰见。”
谢白衣安静了片刻,待他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哑:“……多谢。”他话音才落,便已御剑凌风而去。
弥疆看他离去匆匆的背影,晃了一下脑袋后仰头问:“老哥们儿,你说咱俩要跟上去不?”
地灵揪了把草叶,摇了下头。
“那行,吾听你的,”弥疆说,“走走走!可算把那小子送走了,吾带你去十界方天里玩!最近万骸又长大了一大截!”说着,它也不等地灵作答便划开虚无一道缝隙跃了进去。
此地便只余树叶相晃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