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琪峻接到来南城的工作通知时,正坐在省监察厅自己办公室里审阅一份材料。
这是关于省城某高官的投诉举报,已经堆在他桌上三天了。
他看完最后一页,在笔记本上写下几行字,然后把文件夹合上,推到桌角。
这份通知来得并不意外。
最近半个月,厅里的气氛微妙地变化着。
几个与他共事多年的同事,忽然对他格外客气,却又避而不谈南城的事。
冯琪峻知道,有人在背后操作这件事,而这个人足够有分量,能让省里临时抽调一个副厅级干部前往一个地级市。
冯琪峻从不迷信巧合。
南城近年来的城市改造和拆迁项目早就有传言,只是没人敢碰。
现在突然要他去,背后的推手是谁,目的又是什么,他心里其实有几分判断。
他没有拒绝这项任务,也没打算拒绝。
作为省监察厅的副厅长,这是分内之事。
冯琪峻做事从不左顾右盼,这一点跟他父亲一模一样。
他父亲冯正山曾是省执法局的一名普通处长,母亲张淑兰则是基层法院的法官。
两人都是那种“老古董”式的公职人员,一辈子兢兢业业,清清白白,从不拿原则做交易。
家里条件不好,住的是单位老旧的筒子楼,父亲的办公桌用了二十年,直到退休才换。
而母亲每次开庭前,都要把衣袍熨得一丝不苟,说这是对法律的尊重。
冯琪峻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傍晚,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父亲的为人。
那天他放学回家,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他家楼下,一个穿西装的胖子站在楼梯口,手里提着两条烟和一瓶酒。
他父亲就站在楼梯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
“冯处,这事真的没法通融吗?就一个电话的事。”胖子的声音很低,带着恳求。
“程老板,我说过了,案子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你儿子酒驾撞了人,这是事实,该担什么责任就得担什么责任。”
“可那小子没死啊,现在医院里好好的。”
冯正山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程老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条人命!就算没死,也是你儿子的责任!”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没什么好说的。你的东西拿回去,我冯正山不收。如果你觉得不公平,可以去投诉我。投诉地址我都能给你写下来。”
胖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悻悻离去。
那天晚上,冯正山叫儿子到跟前,说了一番话:“琪峻,在我这个位置上,每天都有人想让你帮忙。有的是小事,有的是大事。但是没有什么叫‘通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不是一句空话。你要记住,做人做事,先问问自己心里那杆秤,能不能挺直腰板。”
这些话烙在了冯琪峻心里。
大学毕业后,他进入省纪委工作。
那时的省纪委主要查处一些低级别的腐败问题,很少涉及厅级以上干部。
冯琪峻做事认真细致,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也不管对方是谁。
2001年的一个案子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得罪人的滋味。
当时他查处了一起环保内部的腐败案件,牵连出该厅一把手在项目审批中收受贿赂的证据。
铁证如山,但当他把材料递交上去,却意外地被搁置了。
冯琪峻不甘心,直接去找了纪委书记。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书记隔着茶杯看他,语气平淡。
“证据确凿,还有什么不简单的?”冯琪峻当时还年轻气盛。
“他背后是谁,你清楚吗?”
冯琪峻沉默了。
他知道那个厅长后台硬,但在他看来,这不是理由。
“查可以,但要把握时机。这个案子先放一放,等省里某些人事变动后再说。”书记最后这样说。
这件事后,冯琪峻被调到了基层单位,一干就是三年。
但他没有改变自己的做事方式。2006年回到省里后,继续做着得罪人的工作。
他的事业起起落落,但始终保持着令人生畏的办案能力和不阿于任何势力的操守。
到了2009年,他从一名普通办案人员,升到了省监察厅副厅长的位置。
这条路他走得并不轻松。
为调查一家化工厂非法排污案,他独自前往现场取证,被厂方雇佣的打手打伤,住院一个月。
他妻子当时已怀孕,受到惊吓后早产,孩子没能保住。
这件事成了他与妻子婚姻的转折点。
妻子无法理解他的固执,甚至称他“为了工作不要家庭”。
争吵不断,最终以离婚收场。
事后,冯琪峻更加投入工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心中的空洞。
而那家化工厂,在他出院后的彻查中,被发现涉及多起环境污染和行贿案件,最终厂长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多名衙门官员因此落马。
如今的冯琪峻已经四十三岁,身高中等,体格结实。
岁月和工作的压力在他额头和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纹路。
他的衣着永远是那种标准的灰色或藏青色西装,打着朴素的领带,不苟言笑。
办公室里除了必要的办公用品,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物品,连张照片都没有。
同事们私下称他“铁面包公”,既敬重又畏惧。
他查案时的雷厉风行和毫不留情在省里已经成了某种传说。
有人说他不善变通,也有人说他不懂人情世故。
但冯琪峻从不为此辩解。
在他看来,原则问题上的“变通”,不过是腐败的另一种说法。
现在,他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
南城这个任务,表面上是调查拆迁项目中的违规行为,实则是一场复杂的权力博弈。
冯琪峻心里清楚,自己再次成了某些人的棋子。
但棋子有时候也能决定自己的走向。
他拿起桌上的南城档案,翻开第一页。
众兴公司、陈庆这些名字在纸上排列着,背后是一张他尚未完全看清的网。
他合上文件,起身走到窗前。
省衙门大楼的玻璃窗映出他略显疲惫的面容。
多年前那个为理想奋不顾身的年轻人已经不在了,但那份固执和坚持,那根扎在骨子里的硬脊梁,从未改变。
南城之行,将是对他另一场考验。
无论谁在背后推动这盘棋,冯琪峻只会按自己的方式行事。
查清事实,还原真相,不偏不倚。
至于这会得罪谁,会有什么后果,他早已不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