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城的空气中夹杂着温和的湿意。
城东老街区的小巷深处,一家不起眼的布艺店开在转角处,招牌很旧。
店里大概四十平米,布料堆得满满当当,一进门就能闻到棉麻混着浆洗剂的气味。
窗外光线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在地面投下条状的影子。
杨鸣推开门,门框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柜台后面,蒋娇正在给一块蓝色印花布裁边。
听见铃声,她抬起头来,四十出头的脸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微笑。
当看清是杨鸣,她的表情微微松动了些。
“又来了?”她放下剪刀,把布料叠好。
杨鸣点点头,走到一排样品布前浏览着:“想再买几块靠垫套,上次买的很合适。”
这是他第四次来这家店。
第一次是何志明的人找到店址后,他假装路过,买了两个简单的抱枕套。
第二次买了窗帘布,闲聊中得知店主姓蒋,名娇,单身,离异多年。
第三次来修改尺寸,聊了些关于宜城变化的话题。
蒋娇的警惕心已经明显降低,把他当成了固定客户。
“昨天进了几款新布,你看看喜欢哪种。”她指向角落里新摆的一摞布料样品。
杨鸣不急着看布料,而是在店里随意踱步,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最近生意怎么样?”
蒋娇抿了抿嘴:“一般吧,这一片都在拆迁,好多老住户搬走了。”
“拆迁?”杨鸣停下脚步,“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开始的。”蒋娇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再过两个月这一片估计都要拆了。”
杨鸣走到柜台前,看见桌角放着一本小说,书签夹在中间:“喜欢看书?”
蒋娇的眼睛亮了一下:“闲着没事打发时间。”
“《红岩》?”杨鸣瞥了眼书脊,“挺沉重的选择。”
蒋娇笑了笑:“老一辈人都喜欢,我父亲生前就爱看这类书。他总说现在的年轻人缺少信仰。”
杨鸣点点头,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您父亲是做什么的?”
“老师,中学老师。”她的表情柔和了些,“很传统的那种,一辈子就为了教书育人。”
杨鸣注意到她提起父亲时眼中闪过的光彩,不动声色地记在心里。
这是个突破口,人在谈论自己在意的人时,往往会不自觉地放下防备。
“敬业的老师现在不多了。”杨鸣拿起一块深蓝色的布料,假装在研究花纹,“我小时候有个老师也很负责,常说‘做人要有原则’。”
蒋娇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正常:“原则很重要,但有时候太死板也不行。”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杨鸣捕捉不到的情绪。
杨鸣把布料放回原处,拿起另一块米色的:“这个看起来不错,适合做靠垫套吗?”
“可以,这种质地耐用。”蒋娇接过来,熟练地展开给他看,“这次要几个?”
“四个吧,尺寸和上次一样。”
蒋娇找出记录本核对尺寸,低头写着什么。
杨鸣的目光在店内缓缓扫过,最后停在墙角的一个相框上。
照片有些年头了,一对年轻夫妇站在某处风景区,女人笑得灿烂,男人则表情严肃,几乎没有笑容。
杨鸣没有问那是谁,但他知道答案。
蒋娇收好尺寸记录:“这周末能做好,到时候来取?”
杨鸣点头:“没问题。对了,宜城有什么好吃的?我住这边不久,还不太熟。”
“老街胡同里有家面馆不错,店面不大,但的确好吃。”
“一个人去会不会尴尬?”杨鸣试探着问。
蒋娇笑了笑:“有什么尴尬的,我经常自己去吃饭。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语气中有种淡淡的固执。
杨鸣从口袋里拿出现金付款。
接过找零时,他注意到蒋娇的手很干净,手指修长,指甲剪得整整齐齐,没有花哨的装饰,只有常年使用剪刀留下的茧子。
“那我周末过来取,谢谢。”杨鸣朝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铃铛又响了一下,他走出店门。
街上人不多,几个老人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晒太阳。
杨鸣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对面小店买了瓶水,找了个位置坐下,若无其事地望着布艺店的方向。
蒋娇重新拿起那本《红岩》,翻到书签处继续阅读。
她的侧脸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平静的美,不施粉黛,却有种历经沧桑后的宁静。
纸上的冯琪峻是个不近人情的铁面包公,但杨鸣知道,任何资料都无法完整呈现一个人。
三次短暂的接触,从蒋娇的只言片语和不经意的表情,已经向他透露出许多信息。
他朝老街方向走去。
冯琪峻这个人,在他心中开始有了血肉。
不是那个即将来南城掀起风浪的纪委副厅,而是一个有着自己坚持和缺憾的普通人。
了解对手的软肋,不仅是为了找到攻击点,更是为了知道如何避开不必要的冲突。
……
杨鸣回到住处,推开门时夕阳正从落地窗洒进来,将整个客厅染成橘红色。
他换了双拖鞋,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放在茶几上的备用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一串没有名字的号码。
杨鸣盯着屏幕看了两秒,拿起电话接通。
“什么事?”他没有自报姓名,声音平静。
“是我。”电话那头是陈庆的声音,比平时要低沉许多,“他到了。”
杨鸣坐到沙发上,身体前倾:“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三点,省纪委的车直接送到南城宾馆。”陈庆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周围没人,“十个人的工作组,气势汹汹,明天就要进驻市衙门。”
杨鸣沉默了几秒,陈庆紧接着问:“你现在在哪?老五说你没在南城。”
“宜城。”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这个时候你去宜城做什么?”
陈庆的声音里混杂着困惑和一丝不满:“工作组都到了,你反倒跑出去了?”
“处理点事情。”杨鸣语气平淡,没有解释的意思。
“什么事这么重要?”陈庆的音量略微提高,随即又压低,“小杨,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冯琪峻这个人,我了解,他来了就一定要有所收获。”
杨鸣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慢慢亮起灯光的宜城老城区:“我知道。”
“那你还……”
“陈哥,”杨鸣打断他,“有些事情,当面说不方便。我这边很快就能处理完,三天后回去。”
陈庆沉默了几秒,呼吸声在电话中清晰可闻:“小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个时候,我希望你能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杨鸣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很清楚。”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
“好吧,”陈庆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明显冷了几分,“你什么时候回来通知我一声。”
“会的。”
杨鸣挂断电话,站在窗前没有动。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城市的灯光如星火般次第亮起,勾勒出宜城的轮廓。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框,眼神深邃如夜色。
冯琪峻来得比预期要早。
而陈庆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焦虑、困惑,甚至有一丝愤怒。
合作伙伴在危机时刻消失,任谁都会不满。
但杨鸣知道,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南城,而在这里,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宜城。
他转身回到沙发边,拿起备用手机,将刚才的通话记录删除,然后拨通了老五的号码。
“鸣哥。”老五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听说冯琪峻到了。”
“是的,今天下午。”老五的语气比平时要严肃,“工作组已经进驻南城宾馆,听说明天就要进驻市衙门,还要去工地看看。”
“让苏柳明准备好,该配合的配合,文件该给的给。”
“明白了。”老五顿了顿,“鸣哥,你那边……顺利吗?”
杨鸣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嗯,比预想中的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