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的紫白花瓣簌簌往下掉,像给土院子铺了层碎雪。
李大宝蹲在青石磨盘上,后脊梁顶着树干糙皮,眯眼瞅着花瓣子落进脚边的苞谷堆里。
风一过,花香混着晒场辣椒垛的呛味儿直往鼻眼钻,这才是澄城老家的正经味道。
“宝哥,得是摸到唐王墓咧?看你这身行头阔气很!”王二狗趿拉着露趾布鞋凑过来,裤腰上别的旱烟杆子晃悠着,烟油子味比他嘴里的大蒜味还冲。
李大宝从兜里摸出包金丝猴烟,弹出一根塞他豁牙嘴里:“摸个锤子!额就是去秦岭收点山货。”
斜眼三赖子拎着豁口陶壶凑热闹,壶里自家酿的稠酒咕嘟冒泡:“宝哥你哄谁呢?前日额在县里赶集,可听人说你在云南倒腾青铜鼎!”他独眼里闪着精光,缺了半截的小拇指比划着鼎口大小——那是十年前被墓里机关夹的。
“青铜鼎?”李大宝嗤笑着掸了掸的确良衬衫,袖口蹭的朱砂在阳光下泛着血点子似的暗红,“你当额是兵马俑坑里爬出来的?有那本事早把咱村涝池改成金銮殿咧!”
灶房突然窜出股焦香,李大宝媳妇儿抡着铁勺敲窗框:“面醒好咧!哪个碎怂过来扯面?”众人呼啦围向土灶,面案上卧着团油光水滑的面剂子,旁边海碗里油泼辣子红得晃眼。
三赖子抢过擀面杖耍宝,面团在他手里甩成裤带宽:“宝哥,你这辣子里掺的啥秘方?闻着比骊山老道的丹砂还窜!”
“丹砂算个球!”李大宝独手抡刀剁着腊汁肉,案板震得蒜瓣乱跳,“这是终南山古墓边上长的秦椒,浇的可是汉陵封土里渗的龙脉水!”肥瘦相间的肉块飞进粗瓷大碗,油脂慢慢沁透烙得焦黄的锅盔。
月亮爬过晒辣椒的竹篾架子时,石桌上已摆开八碗九碟。
凉拌灰灰菜泛着淋过浆水的酸香,辣子炒土鸡蛋油汪汪黄澄澄,最扎眼是那盆用老砂锅煨的葫芦鸡——鸡皮炸得金纸般酥脆,拿筷子一戳,二十年陈酿的太白酒香混着八角的辛香直冲天灵盖。
“咥!往死里咥!”李大宝独眼瞪得溜圆,残掌拍得苞谷酒坛咚咚响,“吃饱了带你们逛夜场——后沟汉墓新塌了个盗洞,里头夜壶都是翡翠镶边的!”
夜风卷着花瓣掠过晒场的艾草捆,混着土灶未散的柴火气,把盗墓倒斗的腥风血雨都腌成了关中汉子们的下酒菜。
李大宝咧开嘴笑,露出那缀满烟渍的黄牙,一边给自己灌了一大口稠酒,一边享受着这久违的乡村热闹。
夜越深,月亮爬得越高,李大宝的话匣子也彻底打开。
他絮絮叨叨讲起这些年在外的见闻,夸张地描述着那些令人胆颤心惊的古墓内部机关。
“我跟你们说,那些个古墓呀,一个比一个邪性,住的都不是活物,嘿!”
众人听得入迷,时而倒吸凉气,时而爆发出爽朗的大笑声。
李大宝讲到兴起之处,还故意压低嗓子做出神秘的模样,惹得大家伙儿纷纷鼓噪,催促他接着讲下去。
月牙儿爬过晒场的辣椒垛,稠酒在粗瓷碗里晃出粼粼波光。
李大宝一脚蹬在石磨上,缺了角的门牙咬着烟屁股,烟灰簌簌落在敞开的衣襟上:“要说那墓里的黑凶,眼窝子有铜铃大!额这洛阳铲一杵——咔嚓!直戳进它天灵盖...\"
王二狗手里的蒜瓣掉进辣子碗,油星子溅到三赖子独眼里,惹得他蹦起来用澄城话骂:“额日他哥!宝哥你狗日的吹牛皮不报税!”
众人哄笑间,苦楝树突然簌簌作响。
紫白花瓣雪片子似的落在酒碗里,混着西凤酒的醇香,倒像是朱家祠堂檐角结的霜。
李大宝单眼眯成缝,手掌拍得石桌砰砰响:“吹牛皮?当年在乾陵摸金,额被血粽子追着啃,裤衩子都让撕成门帘咧!”
灶房飘来新烙的葱花饼焦香,李大宝媳妇儿叉腰倚着门框:“碎怂们!咥不咥羊肉泡?”
酒过三巡,斜眼三赖子突然扯开破锣嗓子:
“哎——骊山那个高来渭水那个长~”
王二狗用豁牙缸子敲着节拍接道:
“额澄城汉子走四方嘛——”
众人晃着酒碗齐声吼:
“洛阳铲铲星辰光哎~”
“黑驴蹄子镇八方!”
李大宝单手抡着烧火棍当鼓槌,残指在月光下划出奇异的青铜纹路。
歌声惊起檐下宿雀,扑棱棱飞过苦楝树梢,抖落的花瓣正巧落进三赖子张大的嘴里。
“宝哥!接着唱!”年轻后生涨红着脸拍大腿。
李大宝灌下半碗烈酒,喉头滚动的灼烧感让他想起云南雨林里吞过的蛊虫。
他忽然起身踹翻条凳,扯开衣襟敞开胸膛扯着嗓子唱:
“青铜鼎那个重来朱砂那个红~”
“额把阎罗殿闯九重嘛——”
众人跺着脚应和:
“龙脉水水洗刀锋哎~”
“倒斗汉子不怕凶!”
歌声惊得看门黄狗狂吠······
快到凌晨时分,酒气渐渐熏得人昏昏欲睡。
李大宝打了个呵欠,晃晃荡荡回到卧室。
躺下之前,他忍不住想起朱家堂时的情景,不由得暗自感叹命运多舛。
“哎,人活一世,图个啥嘛?”他喃喃自语着,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再没动弹。
乡村的夜静悄悄,只余风声轻轻拂过田野,带走了这一晚所有的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