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儿在醒酒室里醒来,满心想大哭,但枝儿是谁,要让枝儿哭,没那么容易。枝儿渐渐想起前一天的事情来了,夜已深,徐顺平一接电话先是粗暴吼叫了一声:“你这么吼喊是干什么呢,再吼你一个人吼去吧,我不回来了!”再打,却成了关机。枝儿目瞪口呆的,怎么也想不到百依百顺的徐顺平敢有这样的举动,细一想,徐顺平一个副刊小编辑,怎么天天有饭局,天天要晚回来呢。若是别人不听枝儿的指挥,枝儿打他一个耳光也就出气了,放下了。丈夫不听枝儿指挥,枝儿觉得地都要陷了。十多年里并未真正看在眼里的一个顺平,竟然敢将她枝儿不放在眼里。
喝了半瓶酒,晕晕乎乎的驾车去找丈夫,可是,出门没多久,就撞上了出租车。
红酒,本来是枝儿追求高贵生活的一件道具,宴席上,手持高脚杯浅斟慢饮的感觉多么好,既不贪杯,也不显得生涩,就像枝儿生来就是这样喝着红酒长大的。渐渐的,枝儿在家里也要抿上两口,只为了一种情调。这个情调,这种道具,现在导演了枝儿。
枝儿回到家,四室两厅的家空无一人,走进房间,见保姆佳佳盘腿坐在沙发上正吃着零食看电视。
枝儿大骂了一气,佳佳更木呆如寒蝉,也不上前来扶她,也不为她换衣服,枝儿只得又骂:“里里外外尽养了你们这些吃老娘、喝老娘、没一点眼色,没一点良心的祸害!”
集团公司停了星星的职,车是别打算再开了,进一步的处理还得等待结果。星星的大哥第二天就赶到了枝儿家里。一箱子土鸡蛋,一箱子红枣,一袋子粉条。大大方方在枝儿家搭着白色镂空网巾的真皮沙发上坐下。
“枝,妹子,咱星星给你惹下麻烦了,我已经把他收拾了一顿。咱星星这事,你一定要想办法周全哩!”
“我们不吃那些东西,你拿回去。”枝儿不想客气,心里在骂,我为你们家老三老四安排工作,这几年里你们得着了多少钱呢,你拿两颗红枣来寒碜我!
“星星那事,你去问他三哥,谁也没办法,就等着被开除吧。”
“枝,妹子,可不能这样!咱想办法把星星亏公司里的钱全补上,再打点打点,哪怕让星星看大门也行。”枝儿讨厌折家老大那口气,什么妹子!折家老大快五十岁的人了,一个老男人,也敢称枝儿是妹子,不看自己是几斤几两,什么身份,以为是在长平川呢。
“星星的事,我可管不了,我给你说清楚!”枝儿站着来来回回走着,刚正冷硬的说。
“哎呀,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哩!”折家老大的口气这才软下来,脱下帽子挠头。
无意中枝儿一眼瞥见折家老大头发稀疏的脑袋上有半颗乒乓球样大小的突起,也是在头顶的左半部。枝儿心里“滋”的一下,又是厌恶,又是刺痛。
折星星退还了盗卖原油的款项,被开除的事暂且隔起。折家兄弟又是电话,又是人来,三番五次的催着枝儿出面讨情。
枝儿得等到自己傲慢够了再理这茬。
一团忙乱的间隙里,枝儿却是百无聊赖、左右不适。这么多年来,枝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一步也不敢错失地爬上来,每天得陀螺似的才觉得自己有用,自己风光。要枝儿在家里呆一天,枝儿简直觉得社交界,大大小小的名利场都将她忘记了,这怎么可以!必得找一件事走出门外,或者有人走进门来的事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奇怪的是,枝儿越是这样想,被悄悄放下的时光就越多。
落寞的一刻里,李知清醒地觉出,自己生活中至少没有一个亲近、贴心顺意的人。李根儿倒是不惹事,也帮不上忙,多余没有一句话。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为了那一件小小的事,大概是要跟她生分到老了,枝儿拿回家去的衣服,有的是只穿过几次,一水也未洗过,满心希望姐姐穿,但专门电话去问妈,妈说:“花儿不要,你新买的她也不要。”姐姐终年穿着农贸市场三四十块钱买来的衣服,却对她拿回来的衣服碰也不碰;枝儿很是心痛,心痛那么好的衣服没人再穿,白白的糟蹋了。花儿不接受她送的衣服,更是让她的光辉与荣耀大打了折扣。
这天,枝儿突然想起再去实验中学里找外甥男男。枝儿需要有个人接受她的大方垂爱之心。
枝儿拉着孩子的手,当即亲热得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但孩子很快抽回了手,问一句答一句。孩子穿得太不像话了,校服里面,一件灰色化纤针织内衣上满是小疙瘩,领口、袖口已经磨破了,枝儿简直看得心酸。
“小姨带你去买衣服,给你多买几件!”
“不要,我都有哩,我绝对不会要的!”孩子看了她一眼,扭过头去。这孩子的眼光分明是他母亲那一种仇恨的目光,枝儿不敢再开口了。枝儿想起了花儿的咆哮:“尤其在我儿子面前,你给我放尊重些!
枝儿从皮夹里抽出五百元,塞到南男手里,南男怎么都不接,几次将钱赛还,最后,孩子将钱一把扔还,大步跑了,钱掉在校园里,被风一张一张的吹起。
望着孩子跑远的背影,枝儿似乎要放开嗓子骂人了,捡起这钱,在枝儿简直成为一种侮辱,枝儿心里一时怒不可遏。年少时多少回对花儿怒不可遏、在那个家庭里的那种怒不可遏的心情,此刻又回到枝儿的胸中,久久的盘踞。
姐姐花儿会有了这样一个儿子,枝儿简直想象不到!
“你要是敢欺负我的花儿,我可是有办法你哩。你给我记牢!”祖母的话仿佛是一个咒语,什么时候想起来总是冷森森的。
与星星一同违规的,还有宣传科长的一个亲戚,在处理时,科长极力说情包庇。枝儿采取了完全相反的态度,会议上,枝儿谈笑间轻松否决,说犯了错误就该按规定处罚,否则怎么惩戒同类事故的再发生。宣传科长已经年近五十,升职路上再也上不去了的样子,枝儿资历浅,但枝儿要让他下来,他下来了,枝儿才能上去。枝儿更认为这几年里在宣传工作方面从市到省到整个系统,她做了大量工作,外面听着成绩斐然的样子;从自我宣传与形象塑造方面,枝儿也作了处心积虑的铺垫与投资。枝儿的每一步都是走在预先设计好的路上。
折星星被开除,重新回到了长平川。
枝儿哪里曾把这一点小事还放在心上。心里颇有些快意,从长平川来的这几个人以后还敢不敢再给她辱眉献眼,敢不敢再对她知恩不思报!
深夜里,枝儿接到了星星大哥的电话,冷嘲热讽、劈头盖脸将枝儿骂了近一个小时。单单说打电话来骂她,枝儿就觉得十分不明白,况且骂的那些话不明不白。枝儿想不来如今还有人敢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更不用说是长平川的一个农民这样骂她。
枝儿怒不可遏了,当即叫来折家老三,直接将这一通恶气再倒过去:“你回去问你家老大这是什么态度!你还想不想在这里干了?不想干你也回家种地去!”
折家老三冷淡地说:“你说回去就回去么!我们弟兄全当这集团公司就是你一个人的,你说怎样就怎么样。”那冷淡里是比枝儿更狠的硬。枝儿再也无计可施,次晨上班专门将一个年轻女部下叫到办公室,连枪带炮的将这一堆烦心事说与女部下。这个猫一样娇媚、特别擅长识上级眼色的女部下说:那还不是因为李科长你心地好,所以才有同乡们把你当自家姐妹一样的对待。
枝儿的气这才算撒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