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冬天,上官屯比往年热闹得多。
往年这时候,家家户户的烟囱都热不起来。
人们裹着破棉袄缩在炕上,男人们抽着旱烟发呆,女人们数着米缸里见底的粮食。孩子们饿得睡不着,只能舔窗户上的霜花解馋。整个屯子静得可怕,只有西北风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打着呼哨,饿急眼的麻雀偶尔扑棱着翅膀,在雪地里刨食吃。
可今年不一样了。
天刚蒙蒙亮,民兵训练基地的号子声就响起来。
年轻小伙子们踩着积雪“唰唰”地跑步,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
小高炉的烟囱二十四小时冒着热腾腾的烟,旁边盖起了简单的工具加工车间,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没停过。
皮子加工棚里,妇女们围在一起忙活,硝好的皮子挂满了整面墙,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最热闹的要数养殖场。
陈小芹在训练民兵,陈老汉就带着一帮女社员们在猪圈喂食,二十几头野猪和几头家猪友好地住在了一起,每天把食槽拱得“咣当”响。
虽然野猪的肉膘比家猪差很多,可养野猪不占指标啊!
旁边的狍子圈里,新繁育的一窝小狍子正怯生生地跟着母狍子学走路。
它们细长的腿还不怎么听使唤,在雪地里踩出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周铁栓蹲在围栏外,偷偷从兜里掏出把松枝。
小狍子们飞快地凑过来,湿漉漉的鼻子碰得他手心发痒。
它们根本就不怕人了。
周来顺院子里的鸡窝上头,周秀兰正踮着脚往斑鸠窝里添草。
三只斑鸠把这里当成了家,秋天竟然都带回来个伴儿,还在窝里孵出了七只小斑鸠。
林川百思不得其解。
他穿越过来整整一年的时间。
事情的发展,跟他计划的完全不一样。
他能想到一百种可能,也想不到自己会在上官屯整出来一个野生动物园。
“真神了!”王红英搓着冻红的手,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她的笑脸,“连野物都知道咱屯子日子好了,舍不得走呢!”
林川和纳斯塔霞从养殖场回来,身上还沾着草屑。小白狼跟在后面,嘴里叼着根骨头,欢快地甩着尾巴。经过大队部门口时,黑板上新写的通知墨迹还没干:“今晚七点,全体社员学习《人民日报》社论”。
“晚上我去领读。”
林川对纳斯塔霞说,顺手帮她拂去头发上的一片松针。
纳斯塔霞点点头,忽然看向远处。
炊烟正从人民食堂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在夕阳下染成了金色。
屯子西头传来“咚咚”的敲打声,几个木匠正在给准备结婚的赵四海小两口打家具。
刨花飞舞中,有人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很快就被其他人的笑声淹没了。
……
可平静的日子,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傍晚,林川刚从食堂吃饭出来,棉袄领子上还沾着烟火气。
陈和平蹲在大队部门口的石碾子上抽烟,烟头在暮色中一明一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林川,来一下。”陈和平的声音压得很低。
林川心里“咯噔”一声。
他太熟悉这个语气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仓库。
陈和平反手插上门闩,从怀里摸出半张皱巴巴的报纸。
借着气窗透进来的微光,林川看清了上面的标题:《xx县开展生产自救的先进经验》。
“我大舅哥从河南逃荒过来。”陈和平的烟嗓沙哑得厉害,“他们……全县断粮……”
“河南?”
林川盯着报纸上”亩产万斤”的铅字,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不是说那边都是产粮大县吗?”
“产粮大县?”陈和平苦笑着展开报纸,“你看看这’亩产万斤’的报道,再看看这个……”他指着角落里的小字:“全县粮食总产量创新高”。
“可实际上呢?”林川接过报纸。
“实际上?”陈和平从兜里掏出烟袋,手有些抖,“大舅哥说,公社把各家的铁锅都收去炼钢了,食堂断粮半个月,有人开始啃榆树皮……”他顿了顿,“最惨的村子,一个生产队饿死二十多口子,公社还让报’营养性浮肿’……”
陈和平零零碎碎的讲述中,勾勒出了某地正在发生的饥荒。
那里原本是个高产县,人均粮食四百多斤,一年的口粮是比较富足的。
可当地推行“密植高产”的种植方法,玉米窝里要播十几粒种子,秧苗插得密不透风。
到了秋收时节,玉米棒子瘦小如指,稻穗短得可怜,再加上青壮年都被抽调去大炼钢铁,百亩良田仅收获不到一千斤粮食。
但上级要求虚报产量,群众们亲眼目睹一位坚持如实上报的社长被押上批斗台,遭受拳打脚踢。
随后,集体食堂兴起,家家户户的粮食被收归公有,不准私自开火。
人人都往饱里撑,浪费现象也很严重,原本就不够的粮食,很快就见底,不到半年,食堂的锅里就只剩下野菜汤,一点干粮都没有了。
饥饿的村民不得不挖葛根充饥,挖不到了就吃树皮,许多人饿得浮肿,只能靠炒焦的谷糠勉强活命。
可吃多了,拉不出来,甚至有人被活活胀死。
“那现在……”林川的声音有些发紧,“咱们县里什么情况?”
“咱们县还好……不过这食堂,也出了不少问题……”陈和平苦笑一声,“也就咱们公社最好,你搞的那个种红薯比赛,现在各个生产队都有不少富余……”
仓库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林川,你说…..”陈和平犹豫了一下,“县里要是来调粮……”
林川猛地抬头:“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有。”陈和平摇摇头,“我就是担心……万一县里知道咱们有余粮……”
“先别声张。”林川压低声音,“粮食的事,就咱们几个知道。对外就说勉强够吃。”
“可那些逃荒的怎么办……”陈和平的眉头紧锁,“我大舅哥说,路上已经看到好几拨了,都是往咱们这边来的。”
林川深吸一口气:“这样,明天开始,让民兵在屯口设卡,就说……就说防野猪。遇到逃荒的,先带到大队部,咱们再想办法。”
“这能行吗?”陈和平有些迟疑,“你说……咱们要不要……支援一点?”
林川没有立即回答。
他走到粮垛前,抓起一把红薯干,在手里慢慢揉搓。
“支援谁?怎么支援?”他反问道,“要是开了这个口子,明天就会有十拨、一百拨人过来。咱们屯这点粮食,够分给几个人?”
“可……”陈和平的声音低了下去,“总不能见死不救……”
“救,当然要救。”林川叹了口气,“但不能明着来。这样,你让你大舅哥先在屯里住下,别声张。其他人……遇到实在过不去的,咱们晚上偷偷接济一点。”
陈和平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记住!”林川严肃地说,“这事就咱们几个知道。连会计都先别告诉,他嘴巴不严。”
“我明白。”陈和平将报纸重新塞回怀里,“那……县里要是来检查……”
“照常接待。”林川冷笑一声,“他们想看什么,咱们就给他们看什么。高产田、养猪场、食堂,一样不少。至于粮食……就说都交公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