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亡情况怎么样?”崔乾佑坐在胡椅上,耷拉着头,没精打采。
“元帅……”史万山欲言又止。
“直说吧,本帅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元帅,今日的战斗,我军伤亡十分惨重。”史万山拱了拱手,看着刚刚统计好的数据说道,“崔将军所部,阵亡九百四十九人,重伤七百五十七人,被俘一百二十一人,轻伤八百四十四人。
孙将军所部,阵亡六百七十五人,重伤四百五十五人,被俘四百六十二人,轻伤九百一十二人。
田将军所部,阵亡二百三十七人,重伤三百零六人,轻伤七百二十三人。
合计阵亡一千八百六十一人,重伤一千五百一十八人,被俘五百八十三人,轻伤两千四百七十九人,伤亡合计六千四百四十一人。
如果不算轻伤人员,战损三千九百六十二人。”
崔乾佑默然无语,将头埋得更低了。仅仅半天时间,战损接近四千人,这样的数字让他万分痛心。
如果加上前日战损和投降的五千人,田承嗣部的一两千人,短短四天的时间,已经消耗了上万人!
这一万人,可是实实在在的一万人,而且至少有一半是能征惯战的精锐军士!
特别是崔乾保所部,更是精锐中的精锐。一战下来,战损一千七百多人,三千人的队伍,报废了接近三分之二,真是欲哭无泪!
更让他感到窝火的是,在付出上万人的惨痛代价后,没有取得哪怕一丝一毫的战果!
反观唐军,不仅战损低,还俘获了自己四千多人,人数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增加!
这样的结果,让他无法接受!
“元帅,您没事吧?”史万山见崔乾佑久久沉默,轻声问道。
“我没事……你走吧。”崔乾佑无力地应了一声。
“元帅,给朝廷的战报该怎么写?”
“屡战屡败,如实写吧。”
“元帅……卑职以为不妥。”史万山说道,“元帅,我们不能说屡战屡败,而应该说屡败屡战。
我军虽然一次次不利,但全军坚强不屈,锐气不衰,在崔元帅的率领下,一次次向唐军发起进攻。”
“那……”崔乾佑沉吟了一下,说道,“那就按你说的去写吧。”
“唐军的损失怎么写?”
“你估计唐军战损多少?”
“元帅,就今日之战来说,卑职在了望塔上看得清楚,唐军战损在一千人左右,也有可能不到一千人。”
“那就写,唐军今日阵亡三千余人,重伤五千余人,轻伤不计其数。”
“元帅,这也太夸张了吧?”
“怕什么!我军都战损了四千人,唐军不得有个八九千人吗?”
“要是有人向皇帝陛下和晋王打小报告怎么办?”
“谁他娘的敢打老子的小报告?不想活了吗?在这里,老子才是他们的天!史长史,传令各将领,一定要统一口径!
谁他娘的要是说漏了嘴,老子扒他的皮,抽他的筋,灭了他全家!”
史万山领命,恭敬地施了一礼,缓缓走出营帐。
刚出营帐,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儿便扑面而来,混合着伤兵们的哀嚎痛哭、叫爹喊娘之声,直直地撞进史万山的耳朵里。
他抬眼望去,百步之外,伤兵治疗所帐门大开,不时有人被抬进去,又有人被抬出来。
史万山发现,进去的人还能哀嚎惨叫,出来的人却是毫无声息。很显然,他们都已经死掉了。
他决心过去看看。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惨叫声也越来越强烈。史万山感觉头皮发麻,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刺鼻的血腥味,缓缓踏入伤兵治疗所的营帐。
刚一入内,里面的场景堪称人间炼狱。
地上的秸秆早已被鲜血浸透,变得黏腻不堪,每一步都似踩在粘稠的血沼之中。重伤的军士密密麻麻地躺满一地,肢体残缺、脏器外露者比比皆是。
他们如等待赦免的死囚一般,渴望着军医给他们治疗。
在没有麻药的年代,动手术只能靠伤者硬扛。割开伤口,取出箭镞,缝合伤口,敷上草药,这样的痛苦让人无法想象。
在这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伤兵营帐之中,每一次救治都无异于一场惨烈的生死较量。
为了尽可能减小伤员在剧痛时发出的揪心惨叫,军医们在施治前,会将一段木嚼子塞进伤员们因恐惧而颤抖的嘴里,对他们说:“壮士,咬着,会好受些。”
一名军士的腹部被大箭豁开了一道大口子,肠子都流出来了。被抬上桌子时,他满眼都是惊恐与求生的渴望。他紧紧咬住木嚼子,双手死死攥住身侧浸满鲜血的秸秆。
军医手持锋利的尖刀,一点点剔除创口边缘已经坏死的组织,然后将肠子接上,一点一点塞回去,再一针一针地缝上伤口。
每一刀每一针下去,都引得那名军士浑身剧烈颤抖,木嚼子在他齿间被越咬越紧,发出“咯吱咯吱”令人心悸的声响。
随着疼痛愈发强烈,他的双眉拧成了一团,眼眶欲裂,腮帮子因过度用力而青筋鼓起。
突然,“咔嚓”一声脆响,木嚼子竟生生被他咬断一截,断裂的木茬划破嘴角,鲜血瞬间涌出,和着冷汗,淌满了下颌。
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松口,仍死死咬着剩下的部分,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咽,那是被剧痛狠狠压制却又不甘屈服的生命的抗争!
另一边,一名腿部被天雷炸得血肉模糊的军士,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军医在清理他的创口时,他把木嚼子咬得“嘎吱”作响,身体像筛糠一样不停地抖动着。
当军医的钳子伸进创口夹取铁砂时,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他再也承受不住,一口咬下,几颗牙齿竟随着破碎的木嚼子一起脱落,鲜血喷溅而出。
他满嘴都是鲜血,含糊不清地哀求着:“医官大人……求求您……杀了我吧……痛……”说着,晕死了过去。
角落里,一个军士被箭矢射中了眼睛,满脸都是血污。箭杆上沾满了鲜血,仍不时有新鲜血液顺着箭羽滴了下来,落在身下的秸秆上。
“医官大人……求求您了……救救我吧!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军士无力地哀求着。
几名军医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又都摇了摇头。很显然,他们也是回天乏术。
还有一位重伤将死的老军士,气息奄奄地拉着同乡的手,气若游丝地交代遗言:“兄弟,我不行了……要是你能活着回去,帮我照看一下家中的老母亲,告诉她……我没给咱大燕丢脸……”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涌出,染红了他干裂的嘴唇,随后脑袋一歪,没了动静。
更多的是箭伤。虽然他们穿着双层重甲,仍不免被唐军的硬弩从正面射穿。不过,有了铠甲的抵挡,即便被箭矢穿透,穿深也不大。
只要不是射在骨头上,或者大动脉上,问题都不大,这也是军医们重点救治的对象。只要处理得当,这些军士还有救回来的可能。
“爹啊,孩儿不孝,怕是回不了家啦!”
“痛死老子了!医官大人,你他娘的能不能轻一点!”
……
惨叫声,谩骂声,号哭声,与军医们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连成一片,让史万山喘不过气来。
他匆匆环视了一圈,就赶紧退了出去,这惨绝人寰的景象让他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
他强忍着泪水,缓缓回到幕僚营帐中撰写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