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见萧云骧把蔡公坟阵地改造成一座古怪的多层多边形城堡,
众多突出棱角,各式巧妙的炮台、射击孔错落其间。
两年前,他随衡州协标兵前去镇压纵横湘、黔、桂几省的李沅发叛乱,出了不少奇谋妙计,最终生擒李沅发。
彭玉麟深得清军主将向荣赏识,向荣提拔他为“临武营外委”,赏戴蓝翎。
但他婉拒封赏,前往耒阳朋友经营的当铺,当了管账先生,结果被萧云骧俘获。
他自是能看出这座古怪城堡的厉害之处。
又见萧云骧整日与军士民夫一同干活吃饭,毫无头领的享受意识,心中暗自惊异。
这一日,防御工事终于竣工。
剩下的部分修补工作,交给煤矿挖土专家周磊指挥民夫完成。
萧云骧在军帐前的马扎上,与陈丕成一起琢磨一支缴获的燧发手枪。
这几日在阵地上四处转悠的彭玉麟瞅准机会,也拿个马扎坐到萧云骧身旁,没话找话。
“萧将军构筑的这个堡垒,乍看怪模怪样,细究却是着实厉害,不知叫个什么名字?”
“棱堡。”萧云骧头也不抬地回应。
“彭某也算读过不少兵书,却不知哪本兵书中有此种堡垒的记载。”
萧云骧心中暗自腹诽:
这是西欧常见的防御工事,在中国极为罕见,你没见过才正常。
此时他也没心思研究手枪了,把手枪扔给陈丕成。
“彭先生,十年前英国与清廷爆发大战,清廷战败,被迫与英国在南京签订《南京条约》。
“条约规定割让香港岛给英国,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处为通商口岸,允许英国在这些口岸设立领事馆,并给予其关税优惠。
“清廷还需赔付英国一千四百万两白银,先生可曾知晓?”
彭玉麟点点头,如此重大之事,他怎会不知。
“当时英国士兵装备的是前装滑膛枪,射速快、威力大。
“而清廷士兵使用的仍是火绳枪,以及大刀、长矛、弓箭等冷兵器。
“火炮方面就更不用提了。”
萧云骧指着蔡公坟中央阵地上那三门吴三桂时期的五千斤铜炮,苦笑道:
“这可是近两百年前的物件,直至今日,对我们而言仍是犀利的军国重器。”
“而此时,西方火炮已发展到后装线膛炮时代。”
“先生说喜爱研读兵书,可曾研究过洋人的武器、军队乃至国家组织形式?”
萧云骧似笑非笑地看着彭玉麟。
彭玉麟被萧云骧看得有些赧然,又有些不服气,反问:
“难道洋人除了火器厉害,还有其他过人之处?”
萧云骧叹了口气,这正是当下中国精英阶层的普遍心态。
从朝廷到地方,大多认为第一次鸦片战争战败只是个意外,
只要天朝调整过来,必定能大败洋鬼子。
至于如何调整,却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
少数开明之士,如林则徐、魏源等人,也只是从西方的军事、经济、历法等方面去思考。
而没有考虑如何建立与近现代社会发展相适应的制度。
接下来的第二次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等一系列惨败,致使中国不断丧师失地、割地赔款。
国人的自信从云端跌落尘埃,走向另一个极端。
到了民国时期,反对中国传统文化竟成了一门显学。
固然废除了大量陋习,如女人缠足、丫环奴婢等。
但甚至要废除传统节日、废除中医。
乃至要废除汉字,与中国历史彻底割裂。
凡是与西方沾边的事物,到中国都仿佛自动镀上一层金身。
这种流毒一直延续到萧云骧带着新灵魂穿越而来之时。
想到这些,萧云骧苦笑道:
“彭先生,整个中国还未被打醒。”
“无论皇帝还是重臣,都认为战败只是个意外,对吧?”
萧云骧面露嘲讽,接着说道:
“殊不知武器的差距只是小问题。”
“社会各阶层的思想内核、国家的组织形式、军队组建训练的模式,差距更为巨大。”
“彭先生,西方已经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
“蒸汽机、铁路已广泛应用,枪炮进入后装线膛时代,国家军队的组织形式及动员能力,更是遥遥领先。”
“若再打一次,清廷会输得更惨。”
萧云骧压抑许久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宣泄口。
他言语中大量的新词,像工业革命、蒸汽机、铁路等,听得彭玉麟与陈丕成目瞪口呆。
其与太平军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式,
怎么也掩饰不住。
甚至有些言论,在太平天国思想体系里,属于大逆不道。
彭玉麟怔怔地望着萧云骧。
萧云骧给他的感觉一直很奇特。
起初他以为全家被掳是要被索要赎金。
但萧云骧从不询问他家族地址,更不逼迫他写信。
又猜测这粤贼或许要效仿刘昭烈请诸葛孔明,让他在帐中效力。
但两人初次见面他就挨了萧云骧一顿揍,到军营后萧云骧对他更是不闻不问。
虽说没缺他家吃喝,还在萧云骧大帐旁给他家搭建了一个宽敞帐篷。
但哪有这样请人的?
虽说他比不上诸葛亮,可萧云骧又算个屁的刘昭烈。
思索多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今日找个机会前来试探,却听到萧云骧这番言论。
此时萧云骧给他的感觉,不像一个好勇斗狠的悍匪,反倒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话题既不是去哪里劫掠,甚至都不涉及太平军,直接就是清廷与洋人的国际问题。
他心中好奇,这个粤贼将领如何知晓这些信息?
难道这几日在粤贼士兵间流传的神鬼之事竟是真的?
难道真有神人降临?
想到这,他起了考校的念头。
“我天朝地大物博,皇上正值春秋鼎盛。”
“只要励精图治,用上一二十年,终能让天下回归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陈丕成手里还握着那把燧发手枪,坐在旁边的一个马扎上。
自全家被萧云骧胁迫从军后,彭玉麟对太平军就没什么好脸色。
尤其是对看管他的萧云骧的亲卫们,态度极为恶劣,动不动就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而且用词考究,骂人不带脏字,亲卫们被骂了还浑然不知,有时还挺高兴。
往往要过很久,经军中稍通文字的文书解释,才知道被这老夫子绕着弯骂了。
有不忿气的亲卫找上门去,却骂不过这老夫子,只能灰溜溜地逃走。
偏偏亲卫们得到萧云骧的严令,不能对这老夫子直接动手,走物理辩论的流程。
所以整个亲卫队对彭玉麟可谓是厌恶至极,人人避而远之。
此时陈丕成见萧云骧与这老夫子侃侃而谈,且隐隐占上风。
对萧云骧暗自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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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外委,请绿营军编制,类似现在的连长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