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丕成见萧云骧与彭玉麟侃侃而谈,这些言语他半懂不懂。
但他学习天赋极高,在一旁听得兴致盎然。
萧云骧听了彭玉麟的话,叹道:
“先生,看来您并未抓到问题的根源,仍未跳出中国传统旧式知识分子的见识局限。”
“如今清廷的问题,乃是一个王朝末期的困局,绝非传统的贤臣明君所能解决。”
言语间似颇为失望。
彭玉麟在历史上以不治私产、不御姬妾闻名,秉持“不要命,不要钱,不要官”的原则,一生六辞高职,自称“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
他为人清廉刚直,自负才情出众,有着中国传统文人“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傲骨与执着。
见萧云骧这般神态,彭玉麟不禁有些恼怒。
“那在下就洗耳恭听萧将军的高见了。”
萧云骧瞧着彭玉麟的神情,轻笑一声:
“可惜军中条件简陋,无酒无茶,无法与先生效仿先贤,煮酒论英雄。”
“不过道理相通,每个大一统且国祚超百年的王朝,兴起初期因历经战乱,人口锐减,生存压力较小。”
“开国君臣皆历经战火,深知珍惜民力,施政谨慎,故而易现大治之象。”
“到王朝末期,人口膨胀,土地兼并严重,利益集团错综复杂,各类矛盾滋生。”
“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田连阡陌。”
“而后张角、黄巢、李闯之辈揭竿而起,天下大乱,人口大量消亡,新王朝随之建立。”
“先生,虽说或许有些出入,但中国历史大致便是如此,对吧?”
彭玉麟听了萧云骧的询问,略作思索,点了点头。
但仍心有不甘地回应:
“本朝如今还未到那个地步吧?”
萧云骧并未直接作答,继续说道:
“清廷自康熙朝推行‘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到雍正朝实行‘摊丁入亩’,又享一二百年太平。”
“加之洋芋、苞谷、辣椒、西红柿等西洋作物流入,引发人口剧增。”
“人口从康熙朝的两千多万,增至乾隆朝的一亿四千万,如今已达四亿三千万。”
“虽不断开荒垦田,但人均耕地面积从顺治年间的八亩,降至如今不足两亩。”
“清廷不仅不引导人口开拓海外,反而闭关锁国,纵容官吏士绅兼并土地。”
“如今又败给洋人,还要搜刮百姓以赔付英国赔款。”
“无数赤贫百姓无立锥之地,亦无活命口粮。”
“流离失所,饿毙沟壑、死于饥病者不计其数。”
“就如广西紫荆山那般弹丸之地,竟有几十万人烧炭挖矿。”
“这些人活得猪狗不如,为求生存,只能反抗这腐朽的清廷。”
“除我们太平军外,捻军在河南、安徽崛起。广东、广西的天地会建立了大成国。”
“还有云南的杜文秀、湖南天地会、贵州苗民、陕甘回民等纷纷起事。”
萧云骧稍作停顿,看向彭玉麟问道:
“先生阅历丰富,见识远超我这山野小子,自然能判断我所言对错。”
彭玉麟沉默许久,收起轻视之意,神色黯然地回应:
“你说得没错,如今大清已烽火遍地。萧将军可有办法扭转这局面?”
萧云骧叹了口气,心中暗道:我又不是什么天降奇才,不过是个时光逆流的迷失者罢了。
况且,我的办法能否在这世道施行,犹未可知。
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道:
“自然有办法,只是此刻言之尚早。”
“暂且不说这些,先谈谈先生熟悉之事。”
“我军从广西一路走来,有落单掉队、负伤无法行动者被清军捕获,男子被剖腹挖心、剥皮凌迟处死。”
“女子遭奸淫后,常被强迫裸身游街,施以骑木驴等酷刑,虐杀致死。”
“孔子倡导‘仁’,孟子宣扬‘义’。”
“清廷总督巡抚大多出身进士,理应深谙孔孟之道。”
“为何却行此残暴酷虐之事?”
“不过是妄图通过这般残忍手段,吓阻赤贫百姓加入我们罢了。”
“可见孔孟之道只是他们获取功名的工具,孔孟思想的精髓早已被他们抛诸脑后。”
“行此禽兽之举,恰恰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极度恐惧与虚弱。”
彭玉麟听萧云骧依旧用平静的口吻讲述这些残酷之事。
且对孔孟不似其他太平军首领那般,直接捣毁牌位、焚毁庙宇。
言语间对孔孟还颇为敬重。
见萧云骧沉默下来,彭玉麟不禁试探问道:
“萧将军如何看待孔孟?”
“伟大的先贤。”
萧云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彭玉麟轻笑:
“萧将军这番言论,若被贵军其他人听到,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萧云骧回应:
“这是事实,只是孔孟过于注重意识形态构建,太过强调阶层稳定。”
“如今已与时代发展相悖。所以他们是先贤,但也仅此而已。”
彭玉麟对萧云骧满口的新奇词汇已习以为常,好在汉字一脉相承,理解起来倒也不难。
“那么萧将军是想推翻孔孟之道,还是继承?”
“既不推翻,也不全盘接受。”
萧云骧看着彭玉麟的眼睛,微笑回应。
“批判地继承。”
“哪些该继承,哪些该批判呢?”
彭玉麟紧追不舍。
“孔子的‘仁’,孟子的‘义’及民本思想,应当继承。”
“而强调等级的‘三纲五常’,需弱化甚至摒弃。我们需要的是平等。”
“所有人,尽管因身份、财富、社会地位等存在差异。但从皇帝到乞丐,在人格与生命尊严上应人人平等。”
“要让穷人有生存的保障,有上升的途径,让权贵富人不敢草菅人命。”
“从制度上彻底打倒世袭罔替的食利阶层,人人都要靠自身努力生活。”
“凡是有利于平等社会发展的,皆可吸收。”
“凡是阻碍平等社会发展的,都应摒弃。”
萧云骧这番暴论一出,彭玉麟脑海如遭炸弹轰炸。
脑子嗡嗡作响,却又觉得这些言论虽极度离经叛道之余,竟隐约契合儒家所终极追求的三代之治。
愣了半晌,才喃喃回应:
“要做到这些,谈何容易。”
一旁的陈丕成也瞠目结舌。
别看陈丕成年纪小,此人平日善于思考,且向来大胆。
听到萧云骧的惊人言论,联想到太平军诸王平日的行径,隐隐感到惶恐。
但细思之后,又心潮澎湃。
忍不住问道:
“将军,真能有这样的社会吗?”
“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实现。”
萧云骧回应,继而似底气不足,补充道:
“至少在制度层面,我们能够做到。”
陈丕成兴奋得满脸通红,连连点头。
彭玉麟沉默许久,突然指着长沙城内焚烧孔庙、道观、佛寺、书院的滚滚浓烟,对着萧云骧肆意嘲讽:
“就凭现在这副做派?”
萧云骧被怼得无言以对。
半晌才艰难回应:
“打破这一潭死水,虽手段过激,但总比无所作为要好。”
然后默默无言,只是凝视着城中升起的滚滚烟柱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