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这蔡公坟的粤贼,竟一改往日对阵冲杀之法,转为死守。
经几日探查确认,向荣命帐下幕僚修书一封,将此情况详细呈报给清军总指挥罗绕典。
既是为自己的战况不利开脱,也是让罗绕典及诸将领警惕粤贼的新变故。
罗绕典当即回信,虽未苛责向荣进攻不力,却也提醒他皇上有年内务必夺回长沙城的诏令。
同时严令向荣督促诸将,不得怠战,务必在三日内攻克蔡公坟的粤贼堡垒。
旭日自东南方升起,田野薄雾渐散。
向荣传令和春整军,向蔡公坟粤贼阵地发起进攻。
经几日的试探性攻击,让向荣发觉当面粤贼火炮稀少。
不仅传闻中的五千斤大炮未曾露面,就连粤贼军中常规配备的行军炮似乎也不多见。
前日清军已开始攀城,才仅有几门小炮发射了几发霰弹。
待清军撤退,炮火旋即停歇。
这部粤贼不仅炮少,似乎弹药亦匮乏。
蔡公坟堡垒的中心阵地上。
彭玉麟正怒不可遏地向萧云骧吼道:“萧指挥,这几日您让彭某来此高处,不就是想让对面的向荣向提督瞧见彭某吗?”
“你胁迫彭某家人,彭某不得不屈服。”
“但你要彭某效力于你,却是妄想!”
陈丕成见彭玉麟如此张狂,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佩刀。
而萧云骧却神色淡然,从容整理身上甲胄。
冷冷回应彭玉麟道:
“彭先生,自您踏入本部军中,便休想全身而退。”
“向荣是否认出您,我并不在意。”
“我知您不惧死,可若您死了,无论自杀还是他杀。”
“我定将您儿子阉割,充作我的随身奴仆,让彭家断子绝孙且受尽屈辱。”
“把您妻女充入本部营妓,任人凌辱。死后尸体剥光,弃于荒野,任由野狗啃噬。”
“莫以为我是恐吓您,不信您大可一试?”
萧云骧冷酷之言令彭玉麟气得浑身颤抖,恨不能冲上前与萧云骧拼命。
但见萧云骧冷笑一声看向他。
想起与这贼厮初次相遇,险些被揍成猪头,彭玉麟不由颓然瘫坐于地。
人为刀俎,己为鱼肉,全家性命皆掌握在他人之手,他又能怎样?
呆坐片刻,心中又不禁泛起疑惑。
他虽自恃颇有才学,但论功名不过是个补附学生员,连秀才都算不上。
平定李沅发后,受向荣赏识,被提拔为九品的“临武营外委”,获赏戴蓝翎。
但他婉拒封赏,前往耒阳朋友经营的当铺,当了个管账先生。
在向荣帐下效力时,他不过是个幕僚,出谋划策皆在军帐之中,鲜为人知。
今年他三十五岁,已然人到中年,怎么看都是个穷困潦倒、前途黯淡的穷书生。
可这贼厮对待他却似平生大敌,一副得不到便要毁掉的架势。
还扬言要用如此狠毒手段对付他的家人,虽说不知真假,可他怎敢轻易尝试!
念及此,彭玉麟不禁疑惑地问萧云骧:
“萧指挥为何对彭某这般看重?如今想来,贵军攻打耒阳城,似只为擒获彭某?”
只要彭玉麟不提逃跑之事,萧云骧向来对他和颜悦色。
听闻彭玉麟的询问,萧云骧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平定李沅发后,彭先生为何拒绝向荣的举荐?”
彭玉麟不由一愣,嗫嚅着回道:
“彭某不喜为官。”
萧云骧凝视着彭玉麟的双眼,追问道:
“先生缘何不喜为官?”
彭玉麟眼神闪躲,不敢与萧云骧对视。
“这是彭某个人志向,无需向萧指挥报备吧?”
萧云骧思索片刻,答道:
“先生自幼随父母在安庆府怀宁县求学,十六岁回祖籍衡阳府衡阳县渣江为祖母奔丧。”
“却发现家中田产被亲族霸占,父亲含愤而逝。先生为免受乡人欺凌,只得听从母亲建议,暂居石鼓书院,后四处游学。”
“彼时生活颇为艰辛,先生投身衡州协标营担任司书,按月支取饷银,以此维持生计。”
“道光二十二年,衡州知府高人鉴偶然在客席见到先生文章,极为赞赏,邀您入署研读。”
“次年得以入诸生籍,并在不久后受学使陈坛青睐,补为附学生员,进入衡州协标。”
“但也仅此而已,直至道光二十九年,湖南爆发新宁李沅发之乱,波及湖南、贵州、广西等地。”
“次年二月,先生随衡州协标兵前往平叛,方才崭露头角。”
望着瞠目结舌的彭玉麟,萧云骧微笑着问:
“先生的大致生平,小子可有说错?”
彭玉麟指着萧云骧,声音颤抖地问:“你……你究竟是人是鬼?为何对彭某了解得如此详尽?”
想他彭玉麟不过是个落魄书生,自幼随父亲辗转任官之地,除了身边家人,谁能对他的过往如此了如指掌。
更何况还有父亲遭族人欺凌、含恨而亡这种从未对外人提及的家族隐秘之事。
萧云骧不过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自幼随父兄在山中挖矿烧炭,怎会知晓这些事。
虽说他自幼熟读圣贤之书,敬鬼神而远之。
但今日萧云骧所言,着实令他惶恐。
萧云骧心中暗喜,记忆力超群,正是他穿越后的福利之一。
就如同脑海中有个庞大资料库,前世今生,但凡他看过听过的,皆铭记于心。
只要他愿意,甚至能记起前世小学一年级时,同桌小女孩粉色文具盒里各类文具的样式与品牌。
见彭玉麟这般反应,萧云骧心中满是装逼得逞后的畅快,嘴上却道:
“先生出身与境遇,理应深知底层百姓疾苦。”
“先生这些年虽未居高位,但也算涉足官场,熟知清廷官场风气。”
“当知在当今清廷官场,欲清正为官、踏实做事,实属难上加难。”
稍作停顿,又语带讥讽。
“所谓不喜为官,不过是理想破灭后的逃避之举罢了。”
“先生能欺瞒世人,难道还能欺心么?”
彭玉麟听了萧云骧这番话,呆愣半晌,叹道:
“萧指挥果然目光如炬,彭某在您面前犹如一丝不挂。”
继而又有些不忿气,对着萧云骧反唇相讥道:
“但指挥如此洞察世事之人,为何却被朝廷重兵围困于此,动弹不得?”
“彭某此刻莫说理想,恐怕不久后还得背负叛逆之名,全家丧命于这长沙城下。”
彭玉麟今日被萧云骧戳破心中的纠结与困顿。
又见堡垒外、田野间,清军大军步步紧逼,杀气弥漫。
想起老家年迈的母亲,还有随自己被囚禁在此的妻儿。
自己往日的雄心与骄傲,此刻仿佛一场残酷的闹剧。
不禁悲从中来,瘫坐于地,放声痛哭。
萧云骧见状,笑着拍了拍彭玉麟的肩膀,说道:
“先生切莫过于悲观,您且端坐此处,看小子今日如何破敌。”
言罢,不待彭玉麟回应,便带着陈丕成,施施然向堡垒下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