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隆阿只觉四周烈火熊熊,身边战友怒吼着冲向烈火,与那火焰中不可名状的恶魔搏斗。
他们一个接一个、一队接一队地消逝在烈火之中。
他心急如焚,大声呼喊战友向自己靠拢,叫他们莫冲进火海做无谓牺牲,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战友们似全然没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有人径直从他身体中穿过。
他想伸手拉住他们,却发觉手脚动弹不得。盛怒之下,他奋力挣扎,随后便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副担架上,身处一顶帐篷内。帐篷角落有个炉子,上面搁着一个罐子,正煮着东西。
炉子旁有张小方桌,桌上摆着几个碗,旁边还有几把小凳。
阳光从帐篷门口洒入,帐篷外传来哗哗声响,似是河水流动之声。
罐子里的水已然煮开,“呲呲”的水汽直冲着罐盖。
炉子前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那儿往炉子里添柴。见罐子开了,此人赶忙起身,提起陶罐,将罐中的汤药倒入桌上的大碗里。
倒完汤药,这人抬头瞧见多隆阿,不禁大喜道:“将军,您醒啦?”竟是他十四岁的亲兵额鲁。
“这是何处?”多隆阿脑袋昏沉,下意识问道。
额鲁犹豫片刻,如实答道:“将军,这儿是西贼……西军的伤兵营。”
多隆阿愣了半晌,对着额鲁怒喝道:“额鲁,你竟投降了!”便要挣扎起身。
额鲁大惊,赶忙上前搀扶,带着哭腔劝道:“将军,您伤重刚醒,医生叮嘱不能乱动啊。”
多隆阿怒不可遏,正要斥责额鲁。这时,一个医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从帐外走进来,见状不禁埋怨道:
“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捡回条命,又急着去送死不成?”
说的是一口带着广西口音的官话。他不由分说,径直走到担架前,按住多隆阿。
多隆阿重伤初醒,浑身乏力,且周身都缠着棉布,使不上劲,只能任由他摆布。
额鲁站在一旁,只是端着药碗,并未阻拦那医生。
见多隆阿不再挣扎,医生解开他身上的棉布,仔细检查一番。
接着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一些药膏,涂抹在多隆阿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新棉布重新为他包扎好。
医生对着额鲁交代几句后,便出帐去了。
多隆阿浑身疼痛,身不由己,在额鲁的劝说下,喝下了熬好的药。之后在额鲁的讲述中,他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们在凤尾沟遭西军伏击,全军覆没。
最后剩下的数十人,被西军团团围困,在得到西军投降不杀的承诺后,便投降了,额鲁便是其中一员。
额鲁在尸体堆中找到多隆阿,发现他尚有气息。西军便用大车将多隆阿等伤员运至酉阳城。
随后在酉阳河河畔寻了块平地,扎起帐篷安置他们,并派医生前来诊治。
“咱们还剩多少人?”待额鲁讲完,多隆阿问道。
“算上伤员,大概还有三百来人。”
三千索伦兵,如今只剩三百人,当真是九死一生。
“他们不是对满人恨之入骨吗?为何不杀我们,反倒给我们治伤?”多隆阿疑惑道。
可这个问题额鲁无法回答。
难道是把他们救活后再肆意折磨?
在两人忐忑的等待中,又过去了几天。这些日子,西军对待他们一如既往,按时来换药、送饭。
那位脾气不小的医生在换药时,还告诉他们西军向来不虐待战俘,劝多隆阿安心养伤,别胡思乱想。
但这些话,让亲眼目睹长沙城满人万人坑的多隆阿如何能信?
这段时间,几个下属来看望他,其中就有在多隆阿出击时,留守大营的牛录额真桂福。
这家伙居然毫发无损,多隆阿问他这段时间西军让他们做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在上课和看戏。甚至还问多隆阿,他们如此为朝廷卖命是否值得?
多隆阿勃然大怒,狠狠骂了他几句,这家伙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走了。
又过了几日,多隆阿伤势渐好,已能站起身来。
这日,他见酉阳城内外一片喧闹,有大批清军俘虏被西军押解进城。河岸旁的伤兵营里,新增了不少帐篷。
多隆阿赶忙派额鲁去打听,原来是西军在酉阳北面一个叫舟白镇的地方,将张亮基部清军一举全歼。
多隆阿心情愈发烦闷。
这天下午,他和额鲁各搬一把小凳,坐在帐篷外,眺望沿河的西南景致。
河堤那边,来了四个年轻人,径直朝他们的帐篷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个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年轻人,身旁跟着一个年纪稍小、中等身材的俊美少年。
几人走到他们跟前,那年轻人上下打量着多隆阿,笑着开口道:“看来恢复得不错,我还以为救不回来了呢。”
多隆阿也在打量着这四人。
后面两人虎背熊腰,脚步轻盈,手脚关节粗大,一看便是武术高手。他们有意无意地跟在前面两人身后几步,还左顾右盼,机警万分,显然是护卫之类的角色。
多隆阿的目光不禁被那个俊美少年吸引。
“我好似见过你?”多隆阿嗓音沙哑地问道。
那少年嘻嘻一笑:“当然见过,当时要不是我身着重甲,恐怕就被你们一箭射死了。我的一匹好马都被你们射伤了。”
多隆阿心中一凛,恍然大悟:“你是陈玉成?”
“正是。”少年依旧笑嘻嘻地回应。
多隆阿转头看向那高大青年。那青年指着自己的鼻子,言简意赅:“萧云骧。”
多隆阿猛地一惊,叫道:“你不是在成都吗?”
萧云骧微笑道:“我赶过来了。”
此时,边上几个帐篷有人探头探脑张望,被卢岭生和姚福堂赶回了帐篷。
额鲁赶忙从帐中拿出仅有的一把凳子,给萧云骧和陈玉成让座,自己则索性在多隆阿身旁的草坪上蹲下。
多隆阿看着萧云骧,冷冷道:“大王今日前来,是要送我上路?”
萧云骧一愣,随即笑道:“倘若请你加入我们,你会答应吗?”
多隆阿咬牙切齿道:“我与贵军势不两立,岂会助纣为虐。”
萧云骧奇道:“为何?”
多隆阿讥讽道:“大王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忘了长沙城满人的万人坑了?”
萧云骧脸色一沉,回怼道:
“要说滥杀无辜,你们满人更是行家。且不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几十万人几十万人的杀。”
“就说我的家乡,自我们起事以来,官军常常整村整寨的烧杀殆尽。”
“虽说不全是你们满人所为,但朝廷军队奉你们满人之令行事,算在你们头上,也不算冤枉你们吧?”
“纵然你们刚从关外到此,我军掉队的士兵、老弱妇孺的遭遇,你或多或少也有所耳闻目睹吧。”
多隆阿刚要反驳,忽然想起之前贵州团练兵掳来乡民修筑营寨、掠夺乡民粮食,焚烧村寨的事,顿时有些底气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