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手中捧着西王府组织架构的小册子,目光逐行扫过,沉浸其中。
待通读一遍,才惊觉礼堂内一片静谧。学员们皆全神贯注地伏案答题,炭笔或毛笔摩挲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这寂静里唯一的声响。
他轻轻闭上双眼,身躯微微后仰,陷入了沉思。
西王府的组织架构,单看官职之名,怪异非常,宛如拼凑而成的草台班子,让人忍不住哑然失笑。
可深入探究其精神内核,却又清晰而明确:
其一,赋权却不纵权。
赋予官员权力,是为了让他们能更顺畅地开展事务;但又严格限制权力的过度膨胀,防止地方势力坐大,避免出现难以制衡的地方“土皇帝”。这就如同放风筝,线在手中,既能让风筝高飞,又能掌控其方向。
其二,职责清晰且相互制衡。
立法权牢牢掌握在西王府高层手中,地方的行政、司法、监察则相互独立,又相互制约,大大增加了地方官员徇私舞弊的难度。
其三,会务、内政、军事三线并行。会务与内政相互嵌套、相互监督,就像两张交织的大网,提高了官官相护的成本。
其四,监察手段多样。
不仅将监察部门设置到基层,构建起严密的监督网络。还有密折制度,如同暗处的眼睛,使得各级官员,轻易不敢勾连同僚。
甚至有类似前明锦衣卫的秘密御史制度,人员直接从独立于内政系统之外,属于军事系统的军情局派遣。
不过,萧云骧想必深知锦衣卫制度的弊端,故而将秘密御史制度改为不定期执行,且只赋予其探查权,并无执法权。避免权力的滥用。
左宗棠这般沉思,不知过了多久,礼堂里的学员们陆续交卷,脚步声、桌椅挪动声打破了先前的寂静。
待学员们都离开后,左宗棠才缓缓睁开双眼,得出结论:这制度或许可行。
此时,礼堂学员座位上只剩他自己。讲台上,彭玉麟家的两个丫头彭雪梅和彭朵朵,正手脚麻利地帮忙整理卷子。
萧云骧远远地朝他招手,声音温和:“左先生,今日培训结束了,一同外出走走?”
左宗棠正有此意,便起身朝门口走去。
彭家两个丫头匆匆给左宗棠施了一礼,而后像两只欢快的黄鹂,叽叽喳喳笑着,抱着卷子离开了。
左宗棠暗自吐槽,彭雪琴越发纵容自家闺女。抛头露面也就罢了,连公共场合笑不露齿的规矩都不顾了。
想来必是与萧云骧这厮相处久了,近墨者黑,嗯,必是这般。
萧云骧见左宗棠望着彭家两丫头背影发愣,赶忙解释:
“她们是我的助教,教材都是她俩整理誊写的,卷子交给她们批改没有问题。”
左宗棠看向萧云骧,见他眉头紧皱、神情郁郁,便轻笑问道:“萧君,怎么了?”
萧云骧摇头叹气:“左先生,你也看到今日培训的人员了。能通读这本白话小册子的人不到两成,多半似懂非懂,还有三成根本不识字。”
左宗棠似笑非笑地看着萧云骧,调侃道:“读书人本就稀缺,愿意参加你这个工作组的,更是稀罕。萧君,你这‘不可使,知之’难度不小,胆怯了么?”
萧云骧眼神坚定,狠狠道:“还有一个月就过年,这一个月我和他们较上劲了。三到七天培训一期,至少能培训三到四期,差不多一千人。”
“让林绍璋从衙门调几个书吏来,跟着听一个月,年后让他们当老师继续培训,一个一个过关,就是头驴,我也得教会它。”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走去,继续自言自语:
“每个村的同心会会员必须有识字的,每晚安排一小时识字学习,要纳入工作考核。让李芷青加印小学识字课文做教材。”
“给西军学堂学员布置寒、暑假作业,教同心会会员学拼音识字。再扩大西军学堂规模,包吃包住免学费,毕业后各条线抢着要,这么好的条件,不愁没人来。”
“读书人不愿意来,我们就培养自己的读书人。就是拿钱砸到水里,总会产生一圈涟漪,我就不信了。”
左宗棠从萧云骧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
片刻后,萧云骧回过神,略带歉意地说:“左先生,对不住,刚才我太投入了。”
左宗棠摇摇头,叹了一声:“萧君,从雪琴那得知,你想做的事太难,恕我直言,有些自不量力。”
萧云骧也叹气:“先生,我知道自己像个傻子,就像泰西国一本小说里与风车决斗的傻子。但前段时间我遇到个绍兴师爷,他有段话说得极有道理。”
左宗棠皱眉:“重庆还有绍兴师爷?”
萧云骧赶忙摆手,随口胡扯:“我在成都遇到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段话。”
左宗棠来了兴趣:“这师爷说了什么,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萧云骧语气沉郁,缓缓说道:
“他说,假如有间没窗户且难毁坏的铁屋子,里面熟睡的人快闷死了,他们从昏睡走向死灭,却不感到悲哀。”
“现在有人呼喊,惊起几个清醒的人,让少数人承受临终苦楚,这对得起他们吗?”
“然而,既然有人醒来,就不能说没毁坏铁屋的希望!”
“先生,这就是我现在的心境。我知道这事甚至比推翻清廷都难。但平等、自由的理念,普及教育总归是对的,总比清廷愚民政策,和某些人装神弄鬼强吧?”
“既然是对的,我就该去做,就算播种十分种子,收获半分果实,也比什么都不做,甚至嘲讽、阻止做事的人强吧?”
听完萧云骧的话,左宗棠收起调侃心思,认真地说:“这般坚韧不拔之人,真该结识。萧君,那绍兴师爷姓什么,现在在哪?”
萧云骧继续胡说八道:“他姓周,现在去哪我不清楚了。”
左宗棠道:“哎呀,萧君,如此大才,当时就该留住的。哪怕用对付我和雪琴的那种手段,也不能放他走。反正你也不是没干过。”
萧云骧撇撇嘴,不理会左宗棠的阴阳怪气,连忙转移话题:“不说他了。你看我拟定的组织架构,可行吗?”
左宗棠听得萧云骧询问正事,略为思索,直言道:“左某认为大部分胡扯,小部分可以一试。”
萧云骧欣喜道:“有可以一试的就行,今晚召集枢务堂几位,好好探讨如何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