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被推开的那个瞬间，教室里原本喧闹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三十多道混杂着好奇、审视甚至疑惑的注视，如同实质的芒刺，齐刷刷聚焦在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清晨的阳光穿过挑高的拱形玻璃窗，在空气里切割出明亮的光路，无数细微尘埃在其中上下翻滚，跳跃不定。
迎着光线走进来的少年，似乎会是他们今后生活中不可磨灭的痕迹。
光线恰好落在少年肩章的银色滚边上，映出一片冰冷而锐利的反光，前排几个女学员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眼睛，似乎被那光芒刺痛。
艾伦的脚步放得很慢，很稳，硬底军靴叩击磨得光滑的石质地板，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
他试图用这单调重复的声响，压下这满室几乎要沸腾起来的骚动与议论。
“安静！”
他的声音响起，带着未脱稚气的清冽，在这片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奇异地穿透了喧嚣。
后排几个体格壮硕的男学员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色，故意将身体重量压在椅背上，让老旧的皮革椅垫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
女生们则纷纷掩住嘴，指缝间漏出被强行压抑的、细碎的轻笑声。
一个发辫上系着丝绸蝴蝶结的姑娘，甚至悄悄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一面精致的小圆镜，借着镜面反射，偷偷观察着少年那张因刻意维持平静而显得有些紧绷的侧脸。
“诸位，航空魔导科的学员们，日安。”
“我是艾伦·路德维尔中尉。”
话音未落，他手腕微动，讲台上的教案册子无声无息地自行浮起，随后“啪”一声被拍在核桃木的讲桌上。
那枚象征他军衔的金属徽章与坚硬桌面碰撞发出的沉闷响声，总算让教室里的嘈杂声浪短暂地停歇了片刻。
不过也许有可能，是被艾伦这一手无声施法给惊讶到了。
“从今日起，我将担任各位魔导术式应用课程的教官，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
“喂，小不点，你是不是跑错地方了？”
一个粗哑的嗓音伴随着毫不掩饰的嗤笑，从教室西北角落猛地炸开，粗暴地截断了艾伦的话语。
说话的是一个红发男生，名叫约翰·提托。
他此刻正放肆地向后仰着身子，双脚蹬着椅子的前腿，让椅子危险地前后摇晃。
阳光晒成小麦色的结实手臂肌肉，将合身的学员制服袖管撑得鼓鼓囊囊，透出一股蛮横的少年气。
“我说小艾伦啊，你再确认一下呗？这里可不是什么给小孩子开的魔法兴趣启蒙班哦。”
约翰·提托的话像点燃了引线，教室里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堂大笑，笑声之大，连天花板上悬挂的老式吊灯都在微微摇晃。
艾伦注意到，至少有五六个男生下意识地开始模仿约翰那种抖腿摇晃的无赖姿态。
更多的人则是在交头接耳，椅腿与粗糙石砖地面摩擦，发出一片刺耳难听的刮擦噪音。
考虑到这其中有一些从前线退下的士兵，如此不把教官看在眼里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大部分教官没啥真本事，训练“服从性”倒是有一套，
然而，女生们的反应却呈现出微妙的分化。
左侧第三排，一个戴着银丝边眼镜的文静姑娘，正低下头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轻响。
她邻座那个金发女孩，则双手捧着脸颊，制服领口那个漂亮的蝴蝶结，随着她略显急促的呼吸而上下颤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提托先生。”
艾伦忽然开口，脸上绽开一个笑容。
那笑容很灿烂，甚至因为脸颊上还未完全褪去的少许婴儿肥，而显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这个过分甜美无害的表情，让教室里原本喧闹的窃窃私语，出现了诡异的半秒钟凝滞。
一些女生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小教官，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嘛，甚至……有点想抱在怀里揉一揉？
“约翰·提托，航空魔导科第三期学员。”
艾伦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双纯黑的瞳孔深处，却悄然泛起魔导回路启动时特有的幽蓝色微光。
“约翰先生的魔力相当不错，有着50以上数值，只是精神方面似乎欠缺锻炼，掌控力道不够。”
“而且记忆性似乎也不尽人意。”
“上周的术式应用测试里，错将照明弹当作燃烧弹发射，导致c区训练场有一小半因此损毁。”
“吃了如此大的一个教训，就不能好好听话吗，至少该学学懂得上下尊卑吧。”
这些信息，是米哈尔主任之前交给他的学员资料里特别标注过的，关于班级里几个“名人”，需要特别关注。
随着艾伦不带情绪地复述出约翰·提托那桩并不光彩的“英雄事迹”，红发少年的脸颊，“腾”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反驳什么，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见对方这样，似乎也不是无药可救，至少没有嘴硬到底，看来只是一时嘴贱。
艾伦看了看备注的信息，似乎对方认错态度诚恳，学校只是要求赔钱了事，并没有处以开除惩罚，可鉴于对方这么干了几次，还是有着好几个警告处分。
至少履历上，会有点难看了。
“作为你的教官，我认为有必要，亲自教导你一些基本的礼仪常识，比如，尊重你的上级。”
“那么，作为你方才嘲弄行为的小小惩戒，你就给我……”
艾伦的话语未完，他的指尖已经跳跃起青蓝色的细密魔纹。随着术式的发动，他内侧衣物里隐藏的演算宝珠，发出低沉的嗡鸣。
几乎在同时，约翰·提托身下那张本就处于危险倾斜角度的椅子，仿佛被无形的手猛地一抽。
约翰猝不及防，整个人在一声惊呼下，瞬间失去了平衡。
一股无形的力量凭空产生，凝结成透明的锁链，如同隐形的绳索般，闪电般缠绕上约翰的四肢。
重达一百八十磅的身躯，就这样被毫无反抗之力地凌空拽起。
学员制服的下摆在空中翻卷，露出里面穿着的、略显滑稽的毛绒衬裤。
在一片女生们短促的惊呼声里，约翰·提托划出一道狼狈的抛物线，身体重重撞开五楼的玻璃窗户，“哗啦”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四散飞溅。
凛冽的寒风瞬间从破碎的窗口倒灌而入，卷起地上的粉笔灰和纸张。
艾伦的身影紧随其后，轻飘飘地浮出窗外，任由高空的冷风将他灰蓝色的制服下摆吹得猎猎作响。
“放我下去！你这个混蛋！快放我下去！”
约翰·提托的咆哮声混杂在呼啸的风声里，从半空中传来，已经带上了变调的惊恐。
他们还没有到达能够操作魔导装甲的地步，学习进度第一年是基础课程，第二年才是魔导术式训练实操，最后一年实习。
约翰像一条被钓离水面的大鱼，徒劳地在半空中扭动挣扎。
从他的角度向下望去，教学楼下，操场边，一些同学已经缩成了蚂蚁般大小，正冲着上方指指点点。
艾伦微微偏过头，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对方那张因恐惧和缺氧而涨得通红的脸孔。
他忽然想起了米哈尔主任不久前说过的话——战场之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位主任似乎是想让自己，用最严厉的方式，好好“教育”一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哦，当然会放开你的，但不是现在。”艾伦的声音透过风声，清晰地传到约翰耳中。
“只是给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教训罢了。”
“不过，也请你不必感到过于害怕。”他补充道，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
“毕竟，这是每一位航空魔导士都必须经历的洗礼。放心，我会非常温柔的。”
“！？？”约翰内心欲哭无泪，他只是一时嘴贱而已，都怪那几个老兵怂恿。
还有啊，艾伦老师，你别笑了，这个笑容一点也不温柔！
看着约翰逐渐从惊慌转变为害怕，艾伦露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
“这次体验不会有任何意外。”
“约翰同学要相信老师呀。”
话音落下的瞬间，艾伦周身魔力光芒陡然暴涨。
那缠绕在约翰脚踝上的透明锁链猛地收紧，几乎要勒进皮肉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走吧，我带你去亲身体验一下，属于航空魔导士真正的作战领域——天空。”
说完，艾伦不再理会约翰杀猪般的嚎叫，带着他化作一个急速上升的黑点，眨眼间便消失在高远的苍穹深处，融入了云层。
当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以惊人的速度冲上云霄时，505教室内爆发出一阵桌椅被撞翻、推倒的巨大混乱声响。
几个胆大的男生第一时间扑到破碎的窗边向上张望，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天空。
只有几个视力格外优异的学员，隐约捕捉到极高远的云层之间，似乎有青蓝色的魔力纹路一闪而灭。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
大约七八分钟后，就在众人惊魂未定之时，一阵撕心裂肺、由远及近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紧接着，一个红头色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般从高空笔直坠落。
就在众人以为惨剧即将发生时，一直悬浮在身影旁边的艾伦，只是随意地伸出一只手，看似轻描淡写地向前一抓。
伴随着一声闷响，自由落体的红发男生被他精准无比地接住，然后像丢垃圾一样被扔回教室座位上。
此刻的约翰·提托，瘫软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剧烈颤抖，控制不住地干呕着。
泪水、鼻涕和口水糊满了他的脸，整个人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和无法言喻的惊骇之中。
“魔导术式应用课，第一课。”
艾伦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根削尖的细木棍——那是用来清理魔导枪械管壁的工具，此刻却被他当作了临时的教鞭，指向瘫软如泥的约翰·提托。
“首先，要克服你们对于天空与生俱来的恐惧。”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教室，“只有这样，你们才有资格活着领取那份丰厚的航空薪水。”
“下节课，我会继续进行其他魔导术式的实操教学。”
他环视了一圈教室里那些噤若寒蝉的学员，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当然，如果你们中有谁，特别想提前体验一下无防护高空跳楼机，也可以随时来找我报名。”
“毕竟，在未来的战场上，这种情况你们很可能会遇到不止一次。”
“那么现在，让我们先来学习一些更基础的内容。”
说完，艾伦转过身，面对着教室前方那面巨大的黑板。
他拿起一截粉笔，开始在上面绘制一幅幅简单到繁复的术式结构图。
粉笔在他手中似乎不太听话，绘制过程中接连断了三次。
留在黑板上的笔迹歪歪扭扭，带着一种孩童涂鸦般的稚拙感。
然而，此刻教室里鸦雀无声，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之前那些窃笑、议论、蠢蠢欲动，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生们望向讲台上那个矮小身影的目光，此刻炽热得几乎能融化钢铁，里面混合着敬畏、好奇，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异样情愫。
那个戴蝴蝶结的姑娘，已经偷偷拿出随身携带的口红，在课本的扉页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爱心。
戴眼镜的文静少女，手中的笔记已经密密麻麻写到了第十二页，记录速度快得惊人。
而所有的男生，则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脊背，坐姿标准得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
先前那些个起哄的学生全都正襟危坐，生怕惹了这个小小的，凶凶的老师。
他们为了不引起引起新教官的注意，有的甚至用左脚踩右脚的方式克制着自己的动作。
他们或许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代表什么，可有一点他们可以确定。
这位小教官的魔法水平，似乎比他们以前见过的所有魔导士都要厉害。
整个教室的气氛，在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