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堂大事终了。
赵总管、林豹以及赵戏那无名小徒的尸骨被放在堂中,停灵三日。
第三日,洛城大道上没有刮风。
一支队伍从白虎堂走了出来。
队伍中的人都白衣素缟,神色肃穆,队伍正中是三具棺材,手持招魂幡的人口中唱着招魂谣:
荡荡游魂,莫留天地间,天寒地冷,归来,归来,家园安;
缕缕精魄,莫栖山河上,山高水远,归来,归来,故乡在。
队伍在洛城大道上缓缓移动着,向城外挖好的坟茔走去。
白震山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他满头白发,脸上仿佛又多了几条皱纹。
他半生风云,也曾风光无限,也曾纵马江湖……
可如今,他却偏听偏信。
居然会相信了白天河的鬼话,觉得那个和自己经历过无数风雨,为自己挡过无数刀剑的好兄弟赵辅仁会图谋白虎堂。
经历了这件事,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变成了年轻人眼中性格偏执的怪老头。
白震山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儿白芷。
十年不见,她已经从一个天真无邪的黄毛小丫头,长成一个挺拔利落的大姑娘了。
通过近几日的事情,他更可以相信:虎父无犬女。
他年轻的女儿,将会比现在的他,更适合挑起白虎堂的大旗。
白芷默默地走在父亲身后。
对她而言,赵叔叔自从被关入黑牢便杳无音讯,因而对于赵叔叔的死,她心里是有所准备的。
而林豹的死却真正打击了她。
这个小林子,从小便在白虎堂和他们兄妹三个一起长大,白云歌每次教白芷新的招式,她总会找他试招,而小林子也一直输给自己。
在得知林豹是赵叔叔安插在白虎堂中眼线之前,包括自己在内的白虎堂所有弟子都将他视作叛徒,明里暗里咒骂他,伺机袭击他。
甚至在得知林豹在洛城街头被人蒙头毒打一顿时,白芷还暗自窃喜,说了声:“恶有恶报”。
可后来,她才知道,小林子才是忍辱负重的那个人。
如今他为了救自己而死,她怎能不伤心?
百兽的殷无良、沙不遇、牛三斤三人,并排跟在后面,慢慢踱步。
年轻时,他们都是和白震山、赵辅仁二人出生入死的兄弟,后来帮派壮大,分别带领百兽,为白虎堂开疆拓土。
多年前,得到白天河诛杀谋权篡位的赵总管,担任白虎堂堂主的消息之时,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
于是多年以来,他们以没有猛虎爪为由拒绝听从白天河号令,背地里却在暗中调查真相。
直到几天前,他们接到白天河取猛虎爪的请柬时,也同时收到了白芷的书信。
信中承诺,要给他们一个真相。
他们这才终于开始行动。
再往后,就是赵戏、张博文二人。
他们跟着那无名徒儿的棺材,默默无语。
时不时地,赵戏还撒下一些纸钱,跟着招魂人大喊道:“归来,归来。”
喊罢,涕泗横流,老泪纵横。
至于陈忘、芍药、展燕、杨延朗四人,也默默跟在后面。
毕竟白虎堂之事和他们有所关联,为表对逝者的敬重,几人也想在下葬之时敬一杯薄酒。
队伍就这么前进着,不知不觉已到墓地。
下棺,封土。
人们肃穆而立,低头默哀。
赵戏手执铁锹,亲手将自己的徒儿掩埋。
封土完毕,白震山念祭词:
白虎堂的兄弟们,百兽的兄弟们。
我白震山一时失察,纵容逆子,为寻私仇不顾大义,以致白虎堂蒙此大劫,赵总管无辜受戮,白虎堂兄弟离散,恶人横行,名声扫地。
我无颜见列祖列宗,更愧对堂中兄弟,洛城百姓。
我已垂垂老矣,忝居堂主之位,险致晚节不保。
幸得白芷暗中运筹,林豹忍辱负重,白虎堂弟子不失本心,百兽兄弟遥相呼应,江湖志士从旁相助,方能重夺白虎堂。
此战,兄弟牺牲,志士流血,天地同悲。
可惜逆子逃脱,不能论罪。
英灵在上,我白震山在此立誓,定要亲自捉拿逆子白天河,使之认罪伏法,以偿还白虎堂累累血债,还各位一个公道。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漫山遍野同声呼喊,天地震动。
白震山端了一碗酒,祭洒在地上。
弟子们取了香烛供品,一一摆放完毕。
陈忘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在心中感慨:“看来白震山父子之情未泯,心中并不想致白天河于死地。否则大可发动白虎堂及门下百兽合力搜寻白天河,人人得而诛之,何必亲自做此事呢?”
正想着,陈忘却觉得有人在拽他的衣袖,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听到芍药的声音:“大叔,我们趁机快逃吧!万一爷爷反悔,又要来杀你怎么办?”
陈忘笑着摸了摸芍药的小脑袋,道:“没关系的,我和老爷子说好了,我帮他查明一件事,他便不会杀我。”
陈忘自目盲之后,流落塞外,心死身颓,本一心寻死,别无他念,可近来的几件事,让他意识到十年前的事,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其背后势力,祸害之深,影响之远,令人触目惊心。
他一定要查清楚。
白震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两人一拍即合,达成共识,要揪出幕后黑手。
芍药小声嘟囔道:“查不明白怎么办?还是跑了好。”
陈忘听了,干脆蹲下来,面对芍药,说:“其实,大叔也想知道真相啊!”
再看展燕与杨延朗,二人皆是初出江湖,没想到居然便赶上了四大派之一的白虎堂中许多大事。
兄弟相残,欺上瞒下,让人毛骨悚然。
面对种种事端,二人心中自然有无限感慨,同时又觉得疑窦丛生。
展燕逮着机会,对杨延朗道:“小子,十年前武林大会,项云酒醉索宝,即兴杀人。可是听白天河所言,倒像是有所预谋,好像他提前便知道盟主堂血案会发生一般。”
杨延朗摊摊手,道:“我也看不懂,盟主堂血案江湖上传了十年,项云是大魔头的形象也深入人心。可若是白天河所言非虚,要么他会算命卜卦,要么就是早有预谋。哎呀,想的头都大了。”
展燕对杨延朗道:“这就头大,忒笨了。这件事不简单,说不定我们闯荡江湖,还有机会触碰到这个十年的谜团背后的真相呢!”
杨延朗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起了好奇心了。不过触碰还是算了,十年了,知道真相有什么用呢!”
“有用。”
陈忘听到二人对话,插了一句。
自他见过赵戏之后,又目睹白虎堂十年巨变,已经不急于求死了,而是下定决心,要找到十年前的真相。
于是陈忘接过话头,道:“十年了,白虎堂改弦更张只是一个缩影,在江湖的其他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个白虎堂。只有查明真相,才能给那些在当年动荡中牺牲的人们一个交代,也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
说着话,陈忘想到赵戏跟他说过的死在十年前的张焱、鲍大厨等盟主堂兄弟,以及自己的妻子陈巧巧。
放眼江湖,又有多少个白云歌,赵总管?
他们,不能白死。
再说回白震山。
他此刻正于赵总管坟前,与百兽殷无良、沙不遇、牛三斤共叙兄弟情谊。
回忆五人当年峥嵘岁月,可惜以后再也无法齐聚,一时竟涕泗横流,不能自已。
白芷则默默站在林豹坟前。
只有在白虎堂大事抵定之后,她才能真正做一个女子,真正的哭出来。
她扶着墓碑,口中道:“小林子,多年以来,你潜伏在白天河身边,时时刻刻遭受白虎堂弟子的辱骂与白眼,这么多年都坚持过来了。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能再挺一挺?”
白芷说着话,不禁哽咽起来:“小林子,我们夺回了白虎堂,可你为什么要死啊!你死了,谁还陪我切磋武功,谁还让着我啊!”
赵戏颓然坐在徒儿墓碑面前,墓碑上写着一行字。
爱徒,赵阳阳之墓。
多年前,赵戏唯一的爱子早夭,小名便叫阳阳。
后来,他从奴隶市买了这个孩子,收作徒弟。
这孩子学艺刻苦,又耐心伺候自己。赵戏早已在心中将他视作自己的儿子。
可惜赵戏在这孩子生前都没给他起过名字,他死了,赵戏才将自己儿子的名字给他。
他一颗接着一颗嚼着花生,一声不吭,直到陈忘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紧紧抱住陈忘,闷头痛哭起来。
在这悲伤的氛围中,人们用自己的鲜血,践行着对白虎堂的忠诚,对夺位者的反抗。
人们期待着一个堂堂正正的白虎堂重新回到洛城。
白虎堂门前的黑虎被弟子们砸碎,白虎雕像被重新放回到院子里。
洛道尽头的白虎堂,大门敞开着,并且永不会再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