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来客栈的夜,静的有些不同寻常。
戚弘毅搬了四张桌子,给自己拼成一张大床,仰躺在上面,回忆着一路上的种种遭遇。
他虽然读书,却不同于一般的书呆子那样死读书,只读经世致用之学。
所思所虑,自然也要深远一些。
如今的家国天下,看似平静如初,实则不过是粉饰太平而已。
东南倭寇,西南流匪,看似汹汹而起,实则不过是疥癣之疾而已。
真正的肘腋之患,正是北方看似毫无动作实则虎视眈眈的胡人。
此来北地一游,更让戚弘毅确信,早晚有一天,那些在马背上挥舞弯刀的胡人将会按耐不住,南下中原。
那么,久不经沙场的边军,又能抵挡多久呢?
或迟或早,自己与北地的胡人或有一战。
为此,戚弘毅不仅亲涉胡地,还趁机走遍江湖。
毕竟那些武林人士底子大都很好,如果有谁能把这股力量整合起来,成为一支军队,那么它将无比强大,甚至足以与当今的朝廷对抗。
可当他一路从南方走到北方,眼中所见之武林,却完全是一盘散沙。就算是曾经在立国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四大派,现如今,也是人人打着一副小算盘。
目睹武林乱象的戚弘毅,恨不能早生十年。
那时候,一位叫做项云的年轻盟主正在进行着与他设想中相同的事业,相信他的威望加上自己的智慧,再难也能成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十年光阴,那个年轻的盟主所留下的,只有恶名。
念及此处,戚弘毅不禁叹了一口气!
天下将覆,家国将危。
自己可作为之处,却远远不够。
然戚弘毅毕竟有兵家之才,知道战阵之中,首要在人,其次在械。
既然寻人无果,只得退而求其次——面对这送上门来的玄武甲,若不能拿回去好好研究一番,此次出行便当真是一无所获了。
戚弘毅知道玄武甲已被大弥勒金贪佛从雷耀祖的尸体上扒了去,心思一动,见左右无人,当即翻身而起,行动起来。
他举步无声,迅速走到金贪佛房前,用手指蘸了一口唾沫,在纸窗上轻轻一点,戳出一个小洞来,偷偷向内窥视。
可这一看,心中竟是一惊:房内竟空无一物。
戚弘毅一直睡在大堂,未见有人出走。
难道大弥勒金贪佛连同他养的两只鬼,都凭空消失了?
疑惑之间,戚弘毅一把推开房门,大步迈进屋子。
屋里一片凌乱,行李细软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阵阵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房中。
眼见这副场景,戚弘毅心说:“看来这大弥勒不是笨人,知道自己得了玄武甲,正是‘怀璧其罪’。若不偷偷溜出,必定成为众矢之的。”
片刻之后,又自言自语道:“可惜啊可惜,这玄武宝甲既然被我看上了,任你跑到天涯海角,又有何妨?”
想罢,从窗户口纵身跃出,一路追踪而去。
戚弘毅脚力极佳,不多时便已追到,只见点点火光摇曳,又闻阵阵肉香扑鼻。
黑夜中极目远眺,才发现是那两只鬼常氏兄弟正坐在火光前,似在享受饕餮盛宴。
戚弘毅见状,伏身隐匿在草丛里,一面悄悄接近,一面观其动静。
饿死鬼常食肉从锅中捞出一块膏油四溢的熟肉,如饿猪拱食一般大肆吞咽着,直吃的满面肥油,七窍生光,如干尸一般干瘪的肚子逐渐鼓胀成滚滚圆球,仍在不停地吃。
只是肚腹之中容量有限,只好吃一口,呕两口,将那肚子腾空又塞满,塞满又腾空。
他嘴里塞满了肥肉,口水混着肉汁,流了一地,含混不清地对常拿金说:“兄弟,我早就想尝尝这一身肥肉的滋味了。今日终于如愿,果真肥美至极。”
穷死鬼常拿金没有吃肉,而是拿些刀子,收割着金贪佛身上那嵌入肥肉的金银饰品。
他一边将碍事的皮肉割下来,随手扔进沸腾的大锅里,一边将沾染了鲜血和油脂的饰品戴在自己的身上。
听到常食肉的话,常拿金回应道:“从前咱哥俩儿为了点儿金银细软,好生伺候着这大胖子,却吃不饱穿不暖。今日找到机会宰了他,既夺了他的财产,又得了玄武甲,以后定会金银不缺,吃穿不愁。”
“没错,只是他的力气也忒大,咱哥俩儿趁他睡觉时用金链勒住他的脖子,险些被他挣脱反杀,当真险象环生。”说起杀害金贪佛的凶险过程,常食肉心有余悸,急忙又从锅里捞出一块肥肉,塞到嘴里:“我可要多吃些,好好补补身子。”
戚弘毅藏身在草丛里,听闻大弥勒金贪佛已死,心中没了顾虑,干脆探出头来查探。
只一眼,险些让他恶心的将五脏六腑全都给吐出来。
大弥勒金贪佛那肥大的身子被两只鬼点了天灯,充作燃料,汹汹火舌舔着锅底,将锅里的水煮的沸腾。
那沸水之中起起落落的,竟是金贪佛的那颗硕大的人头。
戚弘毅心中大骇,他见过无数死人,却着实没见过死成这般模样的。
定了定神,戚弘毅欲走将出来,从两只鬼手中夺取玄武甲。
刚跨出一步,忽的耳朵一动,听到草地里一阵沙沙声响,似有人来。
戚弘毅向来谨慎,谋定后动,见此情景,急忙收回步子,伏身隐匿,欲看来者何人。
人未至,声先到:
人有人途,鬼有鬼道,阴阳两隔,互不打搅。
阴阳不调,恶鬼当道,四象扰动,神哭鬼嚎。
尘当归尘,土当归土,身躯已殁,当归阴曹。
顺着飘荡而来话音,能看到一个算命先生正打着铁口神算的招牌,步步逼近那两只鬼。
正是那号称算死人的沐灶金。
两只鬼见有人来,急忙抛下手中的活计,起身来看。
穷死鬼叉着腰,很不客气地开口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神棍沐灶金,看你布衣褴褛……”
“瘦不啦叽,没多少油水……”饿死鬼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插话道。
穷死鬼停了一下,继续说:“速速躲开,否则别怪两位鬼爷不客气。”
沐灶金停下脚步,用手捋了捋胡须,看着那两只鬼摇摇头,深叹了一口气。
穷死鬼道:“穷酸,你叹个卵蛋。”
沐灶金一手持着招牌,一手掐着指诀,口中念念有声,似在卜卦。
装神弄鬼一阵,沐灶金忽然开口,声音平静而阴沉:“我掐指一算,看二位,活不过今日。”
那沐灶金外号算死人,向来算死不算生,他说谁死,即便到时不死,他也要去杀了,以保住他铁口神算的招牌。
几个时辰前,客栈里假道人道貌惨死的一幕历历在目,两只鬼岂能不察?
此刻,两只鬼听沐灶金话已出口,当即决定先下手为强,一齐扑了过去。
两只鬼身体干瘦轻盈,杀人以速度见长,与动作缓慢而有一股怪力的金贪佛相得益彰。
然而此刻,穷死鬼身上挂满金银,饿死鬼腹中填满油膏。
受外物所累,行动时不免笨重了许多,再不能如鬼似魅,杀人无形。
沐灶金贪了便宜,竟能在两只鬼擅长的速度上占据优势。
只见沐灶金擎起“铁口神算”的招牌,左一挑,右一击,竟将两只鬼轻轻松松地拍打在地。
没等这两只鬼爬起来,沐灶金嘴里喊一声“着”,顺势抓住两头分别栓着他们脖子的金链,运足力气,拖着两只鬼奔跑起来,又借奔跑之势猛地立起手中招牌,使了个轻身功法,单手一撑,顺势跳上招牌,将金链挂在树枝上。
两只鬼被吊挂在两头,像荡秋千一般,胡乱挣扎着,金银细软掉落一地。
沐灶金见两只鬼在树梢上“荡秋千”,点了点头,又将一个小小的八卦抛在树梢上,以宣扬他铁口神算的威名。
做完这些事,沐灶金才顺手捡起地上装有玄武甲的包袱,慢慢地走远了。
等沐灶金离开,戚弘毅才从藏身处慢慢走出来,正欲继续追踪,余光一瞥,却见那穷死鬼常拿金两只脚胡乱踢蹬着,眼珠疯狂转动,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看看地面。
他顺着常拿金的目光向地面一看,却见那里竟是一把金钥匙。
“莫非这钥匙能开他脖子上的锁链?”
戚弘毅认为这两只鬼死不足惜,吊死在这里也是善恶有报,命数使然。
尽管如此,他还想给两只鬼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捡起钥匙,顺手扔给穷死鬼常拿金,并在他耳边耳语道:“你的兄弟饿死鬼似乎很喜欢你们脖子上这条金链。”
所以这么说,是想给他一个选择,看是金链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穷死鬼拿着钥匙,却并未立刻开锁,只怕自己这头儿锁链一开,饿死鬼便会带着金链跑掉。
于是穷死鬼梗着脖子硬挺,只等饿死鬼先他而去。
真是以己度人,自己贪财,便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般无二。
戚弘毅摇摇头,任由他们吊着,继续追踪沐灶金去了。
看清大致方向,戚弘毅另辟蹊径,寻了一条小路,一路追随,想看一看沐灶金取了玄武甲后,究竟欲往何处。
追了一阵,却见沐灶金七拐八拐,转去云来客栈附近一间草料房中。
“啊……”
草料房中传出沐灶金的惨叫。
戚弘毅听到声音,心生警觉,随手捡了根树枝,用它抵着房门,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房门之中,一个女人的惊叫传入耳中,竟是胡媚儿。
透过房门的缝隙,戚弘毅见胡媚儿只披着一件轻纱,衣着更是凌乱不堪,正缩在墙角嘤嘤哭泣,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与委屈。
胡媚儿身前不远处,沐灶金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胸膛上插着一把匕首,已然气绝。
戚弘毅推开房门,欲上前察看,却见胡媚儿的娇躯愈发紧缩起来,玉足乱蹬,媚眼迷离,惊慌失措地大喊:“不要过来。”
这副神态,仿佛刚刚被沐灶金轻薄侮辱,凌乱中更有娇态万千,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戚弘毅不明所以,欲上前安慰,不料刚刚走近几步,胡媚儿竟受惊一般扑到戚弘毅怀里,娇滴滴地哭诉道:“公子,这个算命的,竟要把媚儿……”
话没说完,涕泣涟涟,只嘤咛一声,身体一软,将头深深埋在戚弘毅结实的胸膛之中。
戚弘毅见她衣衫不整,半遮半露,却是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只好直挺挺地站着,由她肆意哭闹,只是无动于衷。
胡媚儿哭了一阵,见这男人像木瓜一般,直愣愣杵在那里,丝毫不解风情。
胡媚儿心觉无趣,干脆放开他,用令人怜爱的婆娑泪眼盯着戚弘毅的眼睛,试探似的开口询问:“公子,你也嫌弃媚儿脏吗?”
戚弘毅不搭话,竟也是直勾勾地看着胡媚儿。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欲望,反而充斥着一种冷漠和麻木,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了。
胡媚儿这样的目光盯着,感到有些发怵,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男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所以并不能立刻读懂这目光的含义。
但她懂得:男人,不可能对自己不动心。
于是她慢慢掀开身上轻纱,将完美无瑕的身体展露出来,娇声道:“公子若不嫌弃,媚儿愿意以身相许,下半辈子为奴为婢,专心侍奉公子……”
“够了,”戚弘毅大喝一声,手中的树枝裹挟着风声直刺出去,抵住胡媚儿的咽喉,扫看了一眼她手边的包裹,冷冷开口:“你真当我看不透吗?若一切真如你说的那般,为何要拿这件玄武甲?”
胡媚儿也吓了一跳,树枝刺出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像那清晨的露珠般脆弱,仿佛轻轻一用力,就会破碎。
然而,胡媚儿又亲眼看到这树枝及时收手,并未真正洞穿她的脖子。
惊疑之余,胡媚儿忽的想起这位公子曾在客栈说过:他有誓愿和原则,今生决不对女孩子动手。
仗着这些,胡媚儿竟又肆无忌惮起来:“公子,这玄武甲是神兵利器,岂是我一个弱女子能消受的?我只盼能将宝甲赠予公子一般的英雄俊杰,并以此为凭,追随公子,不再受那些恶人的欺凌。”
说着话,胡媚儿似乎完全化身成为一个天生柔弱的女孩儿,一脸期盼的等待命定之人的拯救。
她大胆地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那根指向自己咽喉的树枝,洁白的牙齿咬住半片红唇,眼睛里仿佛迸射出一汪清水来。
“面临死亡而不自知,够了。”
只见戚弘毅手中树枝翻动,从胡媚儿富有弹性的脸颊擦过,直直地刺入结实的土墙中。
脆弱的树枝破墙而入,出手的力道和准头让人惊骇。
只一瞬,胡媚儿的脸皮便崩裂开来,一道鲜血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她半边面颊。
胡媚儿打死也想不到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真的会对她动手,她腿脚一软,扑通坐倒在地上,声音颤抖着问:“你,你不是说不对女孩子动手吗?”
戚弘毅捡起装有玄武甲的包袱,背在身上,向门外走去。
听到问话,戚弘毅头也不回,冷冷道:“野兽对你说它不吃人,你也相信吗?”
到门口,戚弘毅还不忘补充一句:“何况,你也不算是女孩子。”
胡媚儿此刻才终于读懂了戚弘毅看她的眼神:那是一种深深的怜悯,对于弱者的怜悯。
以色事人者,何其弱小,何等可怜。
戚弘毅刚走出屋子,便有一个黑影迎面而来:那人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盔甲铿锵,振振有声。
黑影一到戚弘毅近前,竟双手抱拳,单膝跪倒,道:“禀报将军,近日倭寇又有动作。”
戚弘毅淡淡开口:“讲。”
黑影道:“近日,倭人聚集大量流寇,聚齐五万余人,扬言要攻城拔寨,拿将军的人头祭他们死去的兄弟。”
“好大的口气,”戚弘毅淡淡一笑,丝毫不觉得畏惧:“聚齐正好,正好一举歼之,省的我各个击破。对了,近日我不在,新军训练的怎么样了?”
“禀将军,我军原有将士两千九百零一人,新军可战者已有九十九人,全军战力,有三千整。”黑影回答。
“兵不在多而在精,三千人足矣!军情如火,你我现在便回军营。”
说罢,戚弘毅又补充道:“我刚刚得了玄武甲,对付那鬼武士手中快刀,应当可用。另外,回头也可将此宝甲交给工匠,看看对我军盔甲制作有无可借鉴之处。”
“将军英明。”
黑影答话后,不知从何处牵了两匹快马来。
军情如火,事不宜迟。
没有时间跟自己的大哥陈忘告别,戚弘毅便干脆写了个字条,转进屋子,将字条挂在被自己插在墙上的树枝上,希望他们能看见。
做完这些事,戚弘毅不忘瞥一眼胡媚儿,口中别无二话,只有一个字:“滚。”
两匹马奔腾在夜色里,不久便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