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把屠刀真正交到某一个人的手上的时候,他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杀人。
投票的石头,就是一把把杀人的屠刀。
陈忘之所以要票决生死,就是要把屠刀递到每一个人的手上。
三天的时间很快,快到大家伙儿来不及和这个被他们救下的姑娘产生太多的交集。
一大早,大家伙儿又匆匆出门去了,在镇子入口的牌坊处支起一黑一白两个箱子,黑色表示死亡,而白色代表生存。
两个箱子均用黑幕遮挡的严严实实,防止被人偷窥到内部的情况。
杨延朗准备好特意染过的石子,等安南镇镇民聚齐的时候,便会将石子挨个儿的分发下去,再由这些人决定将石头投入黑色或白色的箱子里,以此决定凌香姑娘的生死。
兹事体大,几乎所有人都来到这里,只留下尚在休养的凌香姑娘和负责照顾她的芍药。
事关生死,凌香的心中却并无忐忑,可她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并非为自己的生死大事,而是在思虑陈忘跟她说的那一件事情:那个第一次见面就对自己极好的疯子,果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吗?
她从小到大,一直被姐姐“保护”在黑屋子里,并未体会过几分温情,也根本没机会接触外面的人。
那些日子里,相比于没有人情味的黑衣卫士,生性残酷的姐姐也许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人。
可是这几日,不仅仅那疯子待她极好,就连芍药也将她当成了最好的朋友。
还有芍药给她讲过的白震山,杨延朗,项人尔,李诗诗……似乎这些人都很好。
先前,陈忘是对自己凶一些,与芍药描述中那个温情的大叔有很大的反差,可就算知道了她黑衣的身份,也没真的把她怎么样。
她常常想,如果安南镇的人不害怕她,那该有多好啊!姐姐凌寒喜欢杀人,让别人怕自己,凌香不喜欢,凌香爱上了被别人关心喜爱的感觉。
正因为这种感觉,凌香变得怕死了,她不想死。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芍药寸步不离地守着凌香,她看凌香似乎心事重重,便握紧凌香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鼓励道:“香香,不要怕,要相信大叔,他总是会有办法的。”
与此同时,在安南镇的牌坊边上,陈忘等人早早将一干事物准备齐全,镇民们也陆陆续续来到这里。
道不同经常盯着陈忘——这个提出票决生死的主意的中年人。
道不同的内心并不确定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不知道这只是暂时劝退围住县衙的镇民的权宜之计,还是果真能救凌香性命的玲珑妙策。
依照道不同的性子,对这等违犯法度的轻率之举,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可是,这一次却不知怎么回事,他竟没有立即反对。
也许是因为团团围住衙门的镇民让他无计可施,也许是他在跟着陈忘身边的那些人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特别的信任。
道不同决定,陪他们赌一把,陪他们,疯一次。
在准备的时间里,白震山颇不耐烦,独自坐在石墩上,自言自语道:“这法子忒麻烦,有我们护着,这帮乡下佬谁敢造次?何须多此一举。”
陈忘还是很照顾白老爷子的情绪的,听到这句牢骚话,忙劝解道:“老爷子,若非镇民真心认可,凌香姑娘断然不可久留镇中。咱们尚有大事未解,终究不可在此地久留,护得了一时,也护不得那丫头一世。”
道不同就站在一旁,听到这句话,不由自主地看向陈忘的眼睛:在这双视物不清的眼睛中,仿佛隐藏着一种比常人更深刻的透彻,一种看穿事物本质的透彻。
在投票开始之前,道不同无意中瞄到,陈忘特意走到展燕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他们这些外乡人,是没有投票的权利的,因而道不同不理解,陈忘为何执意要这个一瘸一拐腿脚不便的姑娘来到此处,主持这次投票。
不久之后,一切准备停当,镇民们也陆续到齐,决定凌香姑娘生死的投票即将开始。
项人尔一刀砍断牌坊柱子上的绳子,事先准备好的长卷自牌坊上缓缓展开。长卷之上,是擅长书法的李诗诗亲自书写的八个大字:
投石杀人,票决生死。
当这几个字徐徐展开的时候,气氛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原本,镇民们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表决站队的游戏而已,可是当笔法凌厉的“杀人”以及“生死”的字样展露在他们面前时,似乎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息在镇民之中蔓延开来。
就连老镇长,也暗自挪步到道不同身边,小声说:“大人,这些字眼是否太重了些?”
“这本就是在杀人,谋害关天的人命,事已至此,老镇长还要在这些字眼上做文章吗?”
道不同尚未开口,站在一旁的陈忘倒先插进话来,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甚至夹杂着些许愤怒的情绪。
老镇长听了这一番话,不禁气的浑身颤抖起来,毕竟在安南镇中,他一向以德高望重自居,还从没有遭受过如此近乎斥责般的呼喝。
不过,他却并没有立即反驳,对于这些只知道动用武力的粗野汉子、江湖草莽,他一向是不怎么瞧得起的。
等投票结果出来,老镇长倒要看看,这些一向自称信义为先自诩侠士之人,竟还能当众抵赖不成?
不过,在正式投票之前,老镇长还是走到安南镇镇民面前,大声疾呼:“乡亲们,妖女之祸,历历在目;山神之怒,只在旦夕。如今我们只有齐心协力,在妖女尚未成形之时将其诛杀,方能让安南镇永保安宁太平。祖辈教训,万不可忘,切记,切记。”
说罢,老镇长还不忘喊几句口号:“诛杀妖女,诛杀妖女。”
他本以为振臂一呼之下,镇民们会像前几日在圣地那般群情激愤,一呼百应。不料这次结果却大不相同,响应者寥寥无几,更多的镇民则在小声议论。
张小虎悄悄拽了拽张三爷的衣袖,小声问道:“爷爷,我们怎么投?”
张三爷俯下身子,对孙子说:“山神显灵,说这姑娘不是妖女,你说怎么投。镇长这老顽固不信老夫,可老夫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你不也亲眼看到山神显灵了吗?胡乱杀人,是要遭天谴的。”
张小虎连连点头,表示肯定。
另外一边,刚刚成婚不久的小夫妻梁原以及周萍萍也在小声嘀咕着。
周萍萍对丈夫耳语道:“原,那个小姑娘,看起来还蛮可爱的呢!对吧!”
梁原听了妻子的话,连连点头,附和道:“嗯,那姑娘长的蛮漂亮,说话也轻声细语,温柔的紧……”
说到这里,梁原敏锐地发现妻子的脸色有些变化,急忙改口道:“除了比我的萍萍差些,其他都挺好的,怎么看也不像个妖女。”
周萍萍听了这恭维的话,再次露出笑容,嘴上却说:“我们谈论凌香姑娘,提我做什么。我只是想,这样一个姑娘,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唉!”
“要不,咱们……”梁原试探地提了一嘴。
“原,咱们投她活好不好,至于能不能成,就看她的造化了。”周萍萍抢在梁原之前开口了。
梁原也是这个意思,既然妻子已经开口,便顺坡下驴,道:“就听娘子的。”
恰在此时,梁原的父亲梁山走了过来,拍了拍梁原的肩膀,特意嘱咐道:“原儿,当年妖祸之时你年纪尚小,可为父也为你讲过许多当年安南镇的惨状。今日,妖女必须要死,安南镇才能永保安宁。”
梁原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反正有帷幕遮挡,大家伙儿也不知道是谁投的,不用担袒护妖女的骂名。何况就算自己投了那姑娘活命,也未必能影响大局。”
梁山自然不知道儿子儿媳已经下定决心,定会违逆他的意思。
交代完毕,未等儿子反驳,便匆匆离开,加入他那一帮老伙计的集会中去了。
“哼,张三爷鬼迷心窍了,山神诛妖除邪,怎会袒护妖女。”李木公挥舞着手臂,大声吆喝着。
周天元挠了挠花白的头发,咳嗽几声,道:“妖女凌若蕊之事历历在目,仿佛昨日,我等安南老人,怎能容许再出一个妖女。”
“自然不许,”梁山听老伙计谈的热闹,也插了一嘴,道:“老伙计们,咱们都听老镇长的,诛杀妖女,人人有份。这是正义之举,必会得到山神庇佑的。”
一向狂妄的镇中少年高歌此刻正衔着一枚树叶,无所事事地坐在路边,听到这帮老家伙们谈话,忍不住凑了上来。
听了几句之后,不由得自说自话道:“老顽固们心狠手毒,还妄想山神庇佑?且不说小虎亲见山神显灵,要求宽恕凌姑娘;单说咱们祖传的几幅壁画,都流传出凌怀斌将军与巫的生死爱恋,我听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想来那故事绘声绘色,生离死别之情让人潸然泪下,总比先前那利用与背叛的故事要顺耳许多。”
老梁山听这小子如此初生牛犊不怕虎,气不打一处来,嘴里说道:“年轻崽子,不知天高地厚。”
声音不大,却钻到曾经欺负过凌香的一群少年混混儿的耳朵里,为首的叫梁化成的反驳道:“老叔,您可别一棒子打死了。且不管她妖女不妖女的,似我等这般镇中年轻后生们,可是心系自身安危,绝对不会在乎一个要饭小叫花子的死活。”
纷纷议论,无休无止……
老镇长的口号淹没其中,显得苍白无力。见此情形,他也只好强掩尴尬,悻悻退到一旁。
道不同却在此刻站了出来,作为本镇的官员,他有必要也有义务最后争取一下。
道不同大声喊:“乡亲们,大家安静一下,在投票开始之前,请听我一言。”
实话说,自从道不同惩治了镇中豪强朱大昌,镇民对这个清廉无私、不畏权贵的大人还是心服口服的。
也正因为这段时间积攒下的威信,在听到道不同的声音之后,镇民们逐渐停止了议论,慢慢安静下来。
道不同看着台下的乡亲们,心中始终相信:他们不过都是普通的老百姓而已,善良、淳朴,只是安南镇地方偏僻,消息闭塞,才使他们无知而生畏,迷信妖魔之说,造成如今的局面。
道不同酝酿了一下情绪,方才开口,说出了如下的一番话。
“乡亲们,道不同自上任之初,便立下誓愿,为官一任,便要造福一方。我初到安南,便整治豪强,定了安南一霸朱大昌的罪。本想从此之后,还地于民,借安南特有之地利,发展苦茗,定能使人人致富,安居乐业。如今一切安置妥当,光大安南指日可待,不成想,不成想……”
道不同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又将这口气缓缓吐出,待心绪平复,方继续开口。
“不成想,安南竟还有活人祭祀之举,迷信妖魔之说,未有开化之象。愚至于此,何堪大任!如今不仅不遵法度,私刑杀人,竟还要用此等荒谬之举决人生死,视人命若儿戏,实在是愚不可及。”
话音刚落,镇民又陷入纷纷议论之中,然而除个别读过书的人以外,多数人对他这文绉绉的官话是似懂非懂的。
而道不同只是在发泄心中抑郁,也不指望他们听懂,只是在抨击票决生死乃荒谬之举时,特意观察了一下提出这个建议的陈忘的反应,却见他面色如常,似无波澜。
道不同继续说下去,言辞恳切。
“乡亲们,凌香姑娘只是一个女孩子,她就像你们的姐姐、妹妹、女儿,正是大好的年华。
她流落安南镇,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她渴望你们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她,渴望得到温情与呵护,渴望一顿饱饭、一碗热汤、一个玩伴、一声问候,仅此而已。
说到底,她只是个无辜的弱女子罢了,既无害人之心,又无害人之行,更没有害人的能力。
最重要的,是她根本就没有妨碍过你们,反而是你们中的某些人,经常的欺负她。如果没有那疯疯癫癫的李丑护着,谁知道这姑娘还会不会受更多的欺负,也许会死在山林里。
她被大家最看不起的疯子捡了回来,可是,在这个号称民风淳朴的百年古镇,却因为一个极其荒谬未得证实的传说,要将这个死里逃生的姑娘活活杀死在祭坛之上。
承蒙上天开眼,几位侠士将命悬一线的姑娘救了回来,避免了大家都成为杀人犯的可能。可是,事已至此,众位乡亲却仍旧被蛊惑心智,执迷不悟。
如今,我们竟要用手中的石头,来草率地决定凌香姑娘的生死。
这是大家的决定,道不同无力干涉。
但是,我希望大家能够明白,你们每一个人手上,拿着的不是轻飘飘的石块,而是人命,活生生的人命,你们感受到它的分量了吗?想一想你们的姐姐、妹妹、女儿,甚至是你们自己,我相信,安南镇的乡亲们,会做出正确的判断,以及正确的选择。”
终于,道不同的话说完了。
现场的气氛随着道不同的话逐渐变得严肃起来,镇民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手里捏着的,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这里的每一个手中的石块,都有可能变成杀人的屠刀。
这一次,镇民们终于赤裸裸的站在人前,至少站在自己的内心面前,而不是躲在人群中,被裹挟着喊一些自己都不懂的口号,做出一些不经思考的判断来。
投票正式开始了。
除去吃奶的孩童,以及站在帷幕前监督的老镇长和道不同之外,安南镇共来了三千七百九十三人。
他们依次排成长队,从杨延朗或者张博文手中领取属于他们的石块,并轮流走到帷幕后,将石块放进黑色或者白色的箱子里,做出自己的选择。
待投石结束,时间已经过午。
黑幕被慢慢揭开,一生一死两个箱子呈现在众人面前。
展燕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到两个箱子面前,将里面的石头倒了出来,在道不同和老镇长的监督下,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一个一个地清点数目。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在展燕将生与死两个箱子的石块一一抵消之后,场上便只剩下了一块石头。
这是最后一个石块,再没有别的石块可以与它配对。
展燕将石块拿起来,她的手有些颤抖,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终于,她宣布了最终的投票结果:
“生,一千八百九十六个。”
“死,一千八百九十七个。”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