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偿命,可若不能手刃仇人,纵然知其必有一死,心亦何甘?
季如风手持双刀,奔出大帐之后,便大步冲向山中密林之中,待远离天道军军营,步伐才渐渐慢了下来。
环顾四周,密密匝匝的林木围绕八方,树叶随山风飘摆,窸窸窣窣,仿佛是在嘲笑他软弱可欺。
季如风听着周围树叶悉索作响,心中烦乱,渐渐化为一腔怒火。却见他双手擒住双刀,朝着周围林木砍杀过去,借以发泄心中的不快。
季如风双臂有力,快刀如风,两把环首刀又锋利坚韧,区区几棵山中树木又岂在话下?
只见季如风双刀过处,林木皆枝残叶摧,被削成一根根擎天而立的长棍。纵然如此,他仍旧不肯善罢甘休,伴随着一声声喊杀之声,那光秃秃的一根根棍子上又添了无数刀痕,流出新鲜的汁液来。
这时的季如风,仿佛回到战场,而周围的树木,都幻化成无量军的恶徒。
“杀……”
季如风一声大喝,冲进更深的密林之中。
火光冲天,血流成河,死人的血液流淌脚底,活人的哀嚎传于耳畔。
彼时……
天道军陷入平南王朱昊祖的官军重重包围之中,处境艰危。
为突出重围,人人皆尽死力。
首领洛人豪亲自带头冲锋,季如风和赵子良分别护住两翼,硬是从铁桶一般的包围之中冲杀出一条血路。
可是,朱昊祖又岂肯放弃剿灭天道军的大好机会?因而尽管突出重围,平南王军仍然对天道军紧追不舍。
天道军虽奋力拼杀,又岂是数量武器都更胜一筹的官军对手?再加上天道军中有许多家属,老幼妇孺裹挟在中军,严重拖慢了天道军撤退的速度。
面对大军追赶而如此拖沓行军,天道军危矣!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洛人豪只好将家属们先行安置在鹞子山山脚下的东洼村中隐藏起来,自己则亲率大军,反其道而行之,吸引平南王军前往追击,以图两存。
这一仗打的极其惨烈,历经数个昼夜,天道军主力虽成功将官军吸引至远离东洼村的地方,却损失惨重,付出了极大代价。
半夜,天道军借山中密林遁走,才勉强暂时摆脱了平南王军,欲回转东洼村,与藏匿于此的家属汇合。
可是半路之上,竟有人发现东洼村方向燃烧起冲天的火光。
要知道,那里可是天道军家属的所在地,事关重大,不可有失。
一时间,天道军人心惶惶,士气大挫。
当此危急之时,季如风主动向洛人豪请战,欲做先锋,快马疾驰至东洼村,一探究竟。
洛人豪当即应允,并调集天道军精锐,即最早跟随自己起事的镖局弟子,将之全部调拨给季如风,并命他快马驰援,不得半刻停歇。
季如风慨然受命,当即策马奔腾,带着百余骑兵呼啸而下,兵锋直指东洼村方向。
其实,季如风心中焦急比旁人更甚,只因他的挚爱发妻邓彤彤也在东洼村家属营之中。
等到了东洼村,季如风蓦的发现:在村子里的为非作歹的并非一路追击自己的平南王军,而是王化及的无量军。
这一群宵小之徒,竟趁天道军与官军大战之际,混水摸鱼,偷袭天道军家属营,杀其子,夺其财,掠其妻,烧其居……
无恶不作,歹毒至极。
当此之时,季如风毫不犹豫,当即带兵冲杀至东洼村中,欲解救家属于水火之中。
将士们虽人困马乏,一路艰辛,但眼见家人被害,也都杀红了双眼,奋勇杀敌,见人便砍。
无量军正纵情抢掠,哪里想到被西南官军追着打的天道军竟还有能力杀这一个回马枪,仓促之前难以防备,几个冲突便被硬生生地杀退了,渐渐开始向东洼村外退却。
季如风身先士卒,带头冲锋。
他手持双刀,皮甲染血,犹如杀神,轮转如风的双刀之下,断送了无数条享乐之中的无量军贼寇性命。
即便如此,季如风在冲杀之时,也不忘一边营救天道军家属,一边大声疾呼妻子姓名:“彤彤,彤彤。”
小小的东洼村火光冲天,杀声震耳。
季如风的呼喊之声很快便被烈烈火声、呼呼风声,以及人们的惨叫之声彻底吞没了。
他苦喊无果,便继续策马在东洼村中来回穿梭,一边杀人,一边焦急地寻找自己的妻子。
冲突之际,季如风无意中听到僻静小巷里隐隐传来妇女哀嚎之声。
他心念一动,策马前去查探,只见小巷尽头,是一座被熊熊烈火包围的院子——刚才的声音正是从此处传出。
季如风赶来之时,几个无量军贼人正死死围住院子,一边向里面投石块火把,一边猛力撞门,想要将里面的人给逼出来。
季如风看到敌人,岂能容他?
小巷之中,马战难以施展,季如风便弃马步战,孤身走入巷子。却见他双目血红,脚步如飞,一声不响地冲向敌人,手起刀落之间,敌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砍翻了两个。
看两个同伴被砍倒,几个无量军贼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拿起武器武器反抗,正欲挥刀,却瞥见季如风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皮甲破碎、刀头淌血、面容凶狠,不由得心中大骇,一个个愣在当场。
季如风在江湖之中被称作如风快刀,双刀既快又狠,轮转如风,几个贼人愣神的空当,便被环首刀砍掉头颅,有些头颅尚在空中飞舞之时,睁大的双眼还能看到自己的仍然立在原地的身躯自脖颈喷出一条血柱后,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不一会儿,这一伙儿无量军贼人便被季如风尽数杀死。
眼见砍翻了贼人,季如风将双刀缓缓收入鞘中,后退几步,一个前冲正蹬,一脚便将紧锁的院门狠狠地踹开了。
不料门刚被踹开,却见眼前寒光一闪,竟有人持匕首朝自己猛地刺来。
季如风反应迅速,当即闪身躲过匕首,同时一把抓住来人手腕,缴了械。
再细看时,却见朝自己突刺之人竟是一貌美女子。
此刻,她虽被抓住手腕,仍挣扎不休,口中大喊道:“畜牲,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季如风却猛地伸手一揽,便将女子紧紧揽入怀中。
他一边轻抚她的后背,一边安慰道:“彤彤,彤彤,我是如风,你看清楚,我是如风啊!不怕,不怕,我在这儿,不怕。”
女子听到季如风说话,停止了挣扎,抬头看了一眼,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死命捶打着季如风的胸膛,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抱怨道:“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啊!”
季如风见状,复将彤彤抱在怀里,狠狠亲了她一口,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憨厚地笑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对了,”邓彤彤哭了一阵,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推开季如风,朝院子里喊了一声:“大家都出来吧!季二哥来救我们了。”
话音刚落,只见院子角落里阴暗处三三两两走出不少老弱妇孺,俱是天道军亲属。
邓彤彤告诉季如风:无量军刚冲进东洼村,她便带一些乡亲躲到了这个僻静院子里,故而没有在一开始时就被发现。
但无量军盘踞东洼村,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这间院子也只躲得了一时而已,若非季如风及时出现,等待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季如风带这些人走出院子,携邓彤彤翻身上马,并召唤天道军中骑士聚集,保护家属。
环顾四周,只见无量军已经从刚开始猝不及防的状态中慢慢反应过来,渐渐聚集于村外。
见此情形,季如风自忖自己手下人马精而不多,难以与无量军正面对抗。
他眼珠一转,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便下令麾下人马护卫老幼妇孺,极速撤回山中,以期和洛人豪率领的主力部队汇合。
无量军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历来与天道军交恶,此刻趁天道军与朝廷交战,竟卑劣无耻地偷袭天道军家属所在地。
当季如风带领的骑兵杀来之时,无量军首领双钩将王化及正饮酒作乐,纵容部下肆意屠杀蹂躏天道军家属。
他心知天道军自身难保,绝料不到洛人豪竟还能派出季如风这一支奇兵。因而首战落败,若非自己武艺高强,竟险些死于乱军之中。
可在东洼村,无量军毕竟是人多势众。
几个冲突下来,王化及已经聚集部众,逐渐对东洼村形成合围之势。
季如风身为天道军的二把手,还是清楚当前形势的。
解救家属之后,他并未恋战,而是趁无量军围势未成之机,聚集部队,猛攻其薄弱之处,只要撕开一片口子,遁入山林之中,纵然有千军万马,恐怕也难觅其踪。
此时,天道军骑兵顾及老弱妇孺,难以发挥骑兵机动作战的优势;而无量军人数虽多,却由于采用分兵合围战术,反而在局部战场上并无人数优势。
一时之间,双方竟成胶着之势。
王化及站在高处指挥观战,远远观之,有一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只见天道军中,有一双刀客勇猛异常,马背之上,还驮着一个女子。
那双刀客手持双刀,左冲右突,望者披靡。
根据种种特征,王化及推断此人正是天道军两大将之一的双刀季如风。
确定了这一点,王化及便吩咐手下取来硬弓利箭,瞄准了季如风,一箭射了出去。
季如风久经战阵,听到呼啸之声,下意识地拨转马头马头去躲,只听呼啸声渐近,似从耳旁掠过,却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与他同乘一马的发妻彤彤发出一声轻声呻吟。
“彤彤,你怎么了?”季如风心内紧张,回头去看。
“如风,别看,专心战斗。”彤彤将头埋在季如风后背,口中说:“我没事,这马太颠簸了而已。”
季如风听到彤彤说话,放下心来,不由得拉了拉彤彤环抱在自己腰间的双手,道:“抱紧我。”
随即,他循着刚才的呼啸之声望去,却见高地之上,站着一人,手持硬弓,虎视眈眈。在那人身后,立着几个无量军护卫,毕恭毕敬。
季如风刀指王化及,大喊:“擒贼先擒王,此人是无量军贼首,大家随我擒杀之。”
与此同时,吩咐手下,一边大喊擒杀王化及,一边冲向王化及所在的高地。
王化及所在高地距离季如风的骑兵小队仅有一箭之地,眼见季如风带队气势汹汹冲杀上来,不免心生怯意,于是乎一面调兵来此保护自己,一面匆匆自高地之上退下,向远处退却。
可王化及没有料到,他调动无量军来保护自己的这一举动,竟使的原本包围东洼村的无量军阵脚逐渐松动。
而原本冲向王化及的季如风,见到王化及已经逃走,竟突然调转马头,向反方向冲了过去。
季如风一边冲杀,一边让部下大声疾呼:“王化及已死,王化及已死。”
无量军本来听到天道军大喊“擒杀王化及”并看到他们向王化及所在的高地冲了过去,与此同时又接到王化及调兵保护自己的命令,阵脚松动。
此刻乍然听到自己的首领王化及死了,心中大骇,不免抬头向方才王化及指挥部队所在高地看去,果然不见半个人影。
战场之上,不见统领,无量军顿时人心惶惶,失了战心。
就这样,季如风的骑兵小队护着天道军家属,硬是在重重包围中撕了一个口子。
可由于家属们严重拖慢了天道军的速度,季如风只好派副将鬼头刀宋万带几个精锐死士阻击敌人,为骑兵小队的撤离争取时间。
无量军乱作一团,待王化及亲自策马奔腾,稳定军心,重新聚拢无量军时,季如风率领的骑兵小队早已带领天道军家属从人群中杀了出去,奔向深山去了。
至于负责阻击的死士们,则全军覆没,副将鬼头刀宋万仅以身免,可也被射瞎了一只眼睛,数日之后才被战马驮回天道军中,经过紧急救治,好歹捡回一条性命。
看着季如风的小队远去的背影,无量军自不甘心,正要去追,却被王化及拦了下来。
他冷冷笑道:“不过一支穷寇,无须穷追不舍。我们还是保存实力,将他们留给朱昊祖将军吧!不久之后,西南还是我们的天下。”
再说季如风这边,一路奔驰,不敢稍作停留,竟一连逃出数里,见没有追兵,才敢勒马歇息。
刚一停下,季如风方才觉得自己后背竟被妻子彤彤的汗水浸透了,粘腻而湿润。
他道:“彤彤,一路奔驰,真是辛苦你了,我们下马歇一歇吧!”
彤彤的手紧紧抱着季如风的腰,没有回答他。
“彤彤,怎么,还舍不得放开我啦?”季如风打趣道。
彤彤还是没有回答他。
季如风无奈,道:“彤彤,老夫老妻的,真的黏黏糊糊,将士看到可要笑话我们了。”
说罢,他伸手去摸彤彤抱在自己腰间的手,想把它从自己腰间拿开。
可是,当季如风刚刚碰到彤彤的手,却猛打了一个激灵,那双手,竟如同冰块一般的凉。
“彤彤。”
季如风大喊一声,从马上跳了下去,抱下彤彤,这才发现,彤彤嘴唇苍白,面无人色,早已死去多时。
而她的背后,竟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染红了她的身体。
可以想象,当彤彤中箭之后,为了季如风专心突围,是忍着怎样的疼痛,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彤彤……”
季如风将彤彤冰凉的身体抱在怀里,仰天长啸,泪水如决堤的河水一般喷涌而出。
哭了一阵,季如风突然大喝一声:“王化及,我杀了你!”
说罢,拔出双刀,气势汹汹向东洼村方向走去。
可没走几步,他便被部下拦了下来,数十个人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后腰,更多的人堵住他的去路,口中喊着:“季哥”“季哥”。
“王化及,我杀了你。”
季如风将仇恨化作力量,竟拽着这几个人在地上拖行。
“我杀了你。”
“杀了你。”
“杀”
季如风的声音越来越无力,他看到了一双双眼睛,他的部下、天道军的其他家属。
他若就此去了,让他们怎么办?
……
自季如风走出大帐之后,赵子良便一直在背后远远跟着,只见季如风在密林之中乱砍乱杀,若疯若狂。
最后,季如风大喝一声:“王化及,我杀了你!”
喊罢,双刀便朝一截树木的矮桩猛地劈了下去,这粗壮的树桩竟被硬生生劈成三段,朝各处飞去。
看着被自己劈开的木桩,季如风双刀脱手,颓然坐在地上。
他何尝不知,此时若接受招安,弟兄们或许能图一个安居乐业;若不接受招安,便有覆灭之危。
可是,他能怎么办?
大仇未报,何谈安居;妻子不在,如何乐业?
可是,他能为了自己的私仇,赌上天道军所有弟兄们的性命吗?
不,他不能。在这件事上,他是最矛盾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才在大帐之中胡搅蛮缠。
这一点,大哥洛人豪自然清楚,悄悄跟在他身后的赵子良也明白。
“也许大哥说的对,解铃还须系铃人,二哥的心结,还要他自己来解决,谁也帮不了他。”赵子良心里想。
正想着,赵子良突然感到肩膀被人一拍,回头一看,竟是与自己打斗过的杨延朗。
杨延朗伸了个懒腰,像是刚刚睡醒一般,并自言自语道:“山中空气好,睡得好舒服啊!”
自语完毕,才说:“赵兄,搁这儿看什么呢?”
“没什么,”赵子良挡住杨延朗视线,道:“杨兄弟找我有事?”
“对呀!”杨延朗自来熟,大大方方的将手搭在赵子良肩膀上,道:“我啊,自从上次打完,一直想再领教下赵兄精妙的枪法,可以说是思念难忘呢!这不,一觉醒来就找你去了,要不是一个手持大刀、秃头独眼的弟兄指路,我还不知道赵兄在这片荒郊野林里呢!”
“那人是二哥季如风的副将,鬼头刀宋万。”赵子良说着话,心中思忖自己的二哥季如风情绪渐趋平稳,不妨让他静下来自己想想,于是便应承道:“杨兄弟的枪法也让我念念不忘呢!咱们找地方切磋一下。”
“哈哈,磋一下,磋一下。”杨延朗搭着赵子良肩膀,开开心心地去取枪切磋去了。
他们不知道,在密林的暗处,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待他们一走,这个人就悄悄地靠近了季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