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掌握力量,便很难主动放弃它。
洛人豪从不曾想到过,自己从上山避祸的一个小小镖主,竟能聚集上万之众,高举“替天行道”之义旗,同时抵抗平南王朱昊祖麾下的暴虐官军以及双钩将王化及麾下的悍匪无量军。
呼啸西南,独霸一方。
更重要的是,他的行为得到了西南百姓的拥戴和认可:饱受赋税重压与无量军作乱的西南百姓纷纷来投,使得洛人豪在天道军之中,不仅得到权势和力量,更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
基于此,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流寇,亦不与王化及之流同流合污,而是约束部下,义气为先,仗义行侠,从不扰民。
既然天不加仁义于百姓,那么他便可以替天行道。
可是,一旦招安,洛人豪将失去这一切。毕竟,比起他现在得到的东西,招安后的安稳生活和朝廷给的一点点奖赏简直一文不值。
那么,天道军首领洛人豪愿意放弃这一切,接受朝廷的招安吗?
他是愿意的。
洛人豪很清楚,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与朝廷长久抗衡。
更重要的是,追随他的西南百姓和他一样,根本就不是天生的反贼,只是在官军和无量军的双重压榨之下,迫于生计才无奈落草,但凡有一条活路,他们谁不愿意过安稳日子?
何况,就连那个暗中资助自己的神秘的归云山庄庄主风万千,也曾无数次叮嘱过自己,一定要约束部下,壮大声势,若能引起朝廷注意,尚有归附希望。
而一旦有招安迹象,洛人豪身上背负的罪名便可洗清,更有机会重振金刀镖局,不辱洛家门风。
可是,刚才洛人豪却没有立即答应毛轩,因为他心中仍有两条顾虑。
其一,天道军之所以成势,全因无量军作乱,朱昊祖又盲目扩军增税,二者相加,搅闹的西南民不聊生。若无量军不被彻底剿除,亦或是对平南王朱昊祖扩军增税的行为不加以管制,则天道军即使接受招安,各自归家,现状却并未改变,也难以安居乐业。
从毛轩的话中,洛人豪推测朝廷已疑心西南之事,既如此,招安之后,自己便可乘机将朱昊祖种种行迹报与御史于文正,请求朝廷裁夺,而无量军,则可留给雄关增援而来的五千精兵解决!
具体事宜,尚要同毛轩以及自己在朝廷做官的师弟项人尔商议决定。
万事开头难,此事总归有一个苗头。
至于其二,兹事体大,他不可一人独断。
现在,洛人豪需要首先解决他的第二条顾虑。
毛轩一走出大帐,洛人豪便吩咐诸人退避,并吩咐手下弟兄安置好自己的师弟项人尔。
帐中,只留下自己的两个好兄弟:双刀季如风,银甲将赵子良。
洛人豪坐在上首,试探地询问道:“二弟三弟,你们对招安之事怎么看?”
季如风对朝廷素有仇恨,方才洛人豪同毛轩讲话时,早已按耐不住,只是碍于人多,不好发作。
听洛人豪发问,季如风直言不讳道:“大哥,朝廷不可信。俗话说,有兵有将乃是大爷,无兵无将任人摆布。我们啸聚山林,替天行道,快意恩仇,好不快哉,为何要寄人篱下,任人驱使?依我看,不如杀了那花言巧语的狗官,省的招这个鸟安!大哥对那狗官礼遇有加,莫不是怂了朝廷派来增援的那五千狗兵?”
赵子良却不这么想,他听季如风口中多有不敬,急忙截住话头,道:“二哥,言重了。”
赵子良的先祖,也曾是当朝的一员将领,跟随凌怀斌将军在平南战争中立过不朽功勋。
只可惜家道中落,父亲赵向南受权臣构陷,脱去官职,于狱中郁郁而终。
好在自己继承了一身武艺,行走江湖之中又结识了洛人豪和季如风两个好汉,结拜为兄弟,才有了后面的一番故事。
家风如此,赵子良并不甘心一生做贼,而有回归朝廷之心。
截住季如风的话头后,赵子良开口道:“大哥,我们天道军多是西南百姓,但凡有一条活路,都不会落草为寇。造反一途,绝非长久之计,如今朝廷决意剿匪,又有御史代皇帝过问西南之事,正是我们天道军招安的好时机。若御史果能平定无量军,限制平南王,我们为何不给天道军争一条活路,反而要对抗朝廷,徒增伤亡呢?”
“朝廷的鬼话,三弟也肯轻信?”季如风是西南本地人,江湖草莽,说话向来耿直:“朱昊祖这厮是正经八百的王爷,皇帝老儿的亲叔叔,你指望一个御史能对他怎样?朝廷来了五千精兵,西南百姓便要增加这五千军费的赋税,安居乐业?怕是又要被活生生地刮去一层皮骨。”
“二哥此言,未免过于以偏概全,”赵子良在此事上并不想让,而是据理力争道:“正因为朱昊祖是王爷,皇帝才更应加以限制,防止尾大不掉。此次来西南考察的巡边御史,不是旁人,乃是于文正,此人清名传于朝野,是可以加以信任的。至于军费,按朝廷惯例,这五千人并非久驻之军,应当由朝廷拨款,即非如此,我相信以于文正的品性,也绝不会允许官军再度搜刮民脂民膏。”
季如风听罢,心中激愤难平,揶揄道:“安置那么多的名头,还不是想要早点投降,去做朝廷的走狗?赵子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心想恢复祖上基业,去朝廷做一个狗官,现在看到希望,才迫不及待摇尾巴吧!”
“你……”
赵子良无端受辱,竟被激的说不出话来。
“二弟,过了。我们三人结拜兄弟,岂能互相猜忌?”洛人豪坐在中间,见两位弟兄口舌之争如此激烈,忍不住提醒道。
季如风一时激动加上性情耿直,这才口无遮拦,经洛人豪一提醒,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语气逐渐缓和下来。
他嘟囔道:“天道军与朱昊祖的西南军、王化及的无量军征战多年,死伤无数,哪个没有仇?哪个没有恨?如今朱昊祖稳坐平南王位,无量军依旧劫掠西南百姓,我们未能报仇雪恨,却就此投降,让死去的弟兄怎么想?”
赵子良听到季如风的话,劝解道:“我们天道军虽人数众多,但并非精兵良将,若以之对抗西南军,无非以卵击石;若以之对抗无量军,虽然有可能获胜,但难免伤亡惨重。”
分析对抗的弊端之后,赵子良又分析时局:“多年来,天道军常常面临官军围剿,又有无量军从旁袭扰,常常在西南辗转作战,伤亡无数,手下兵将换了一茬又一茬,处境日益艰难。如今明知朝廷又派边军支援,而天道军孤立西南,独木难支,已是危急存亡之时。此时招安,便可将朝廷全部目光聚焦于无量军身上,借朝廷之手除掉无量军,你我兄弟重开镖局,手下兵将安居乐业,我不明白,这一眼便看的明白的道理,二哥为何要苦苦争执?”
季如风没有回答赵子良,或者说,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赵子良。
赵子良说的句句在理,他根本无法反驳。
大帐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赵子良在等季如风答话,季如风却没有话说。
终于,洛人豪打破了沉默,道:“既然如此,我便和弟兄们宣布了,这几天收拾收拾队伍,准备招安事宜,再同毛轩细谈条件,尽量给大家争一个不错的安置之所。”
“不可!”
季如风沉默良久,却在听到洛人豪的决定之后拍案而起,大声否决,着实将洛人豪和赵子良二人都吓了一大跳。
洛人豪不知季如风为何激愤至此,只得耐心询问道:“二弟,你若心中有话,尽可直言!我们兄弟三人,相交多年,生死与共,不必隐晦。”
说完话,洛人豪和赵子良的眼睛齐齐看向季如风。
却见季如风站在大帐之中,双拳紧握,身体微微颤抖,断眉紧缩,目光却盯着帐外,似乎在躲避洛赵二人的目光。
可尽管表现出如此激愤之态,季如风的嘴唇却被牙齿紧紧咬住,渐有鲜血自其唇齿之间渗出,却仍是一言不发。
“二弟”
“二哥”
洛人豪与赵子良二人看在眼里,心中焦急,忍不住叫道。
季如风更不答话,抱起双刀,不顾阻拦,径直奔出大帐。
“二哥,你要去哪里?”赵子良放心不下,正要去追,不想被洛人豪伸手拦下。
“大哥,让我跟去看看吧!”赵子良看向洛人豪,道:“季二哥心结未解,此刻负气出帐,恐生变故。”
“唉!”洛人豪长叹一声,道:“怕什么来什么。我所以与你们商议,就是怕二弟还惦记着当年那些事,这心结一日不解,他便一日不会招安。不过,如风兄弟向来有勇略,明大义,你就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好好想想吧!”
赵子良思索片刻,“嗯”了一声。
虽然答应下来,但赵子良心中忐忑,尤自放心不下,便说:“我远远跟去,以防变故,不打搅二哥便是。”
“如此也好。”
洛人豪听到赵子良这般打算,才肯放开手臂,任由赵子良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