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翟车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粼粼而来。
车子前有宫灯,后有障扇,全套的皇家礼仪。
天气寒冷,拉车的两匹玉花骢打着响鼻,喷出团团雾气。
上午的阳光懒散的铺满整条街道,随敬妃省亲之人虽多,却丝毫不乱,安静得很。
府门外百步,鲁国公孟浮生身着朝服,带着全府男丁跪迎,见到车驾到来,他高声道:“臣参见敬妃娘娘千岁......”
身后的孟氏男丁们,整齐划一的跟着高喊,声浪如潮,惊起檐下宿雀。
车驾一顿,一个宦官跑出来,尖细的声音高声喊着:“娘娘懿旨,鲁国公免跪......”
孟浮生再次顿首谢恩,方才站了起来。
车驾不停,继续前进,直抵鲁国公府门前。
敬妃下车换步辇,由六个身穿皂衣宦官抬着,进府而去。
一直到垂花门前,鲁国公夫人魏氏,带领全府女眷,在垂花门外跪迎。
孟若梦一身紫色深衣,交领右衽、裙摆曳地两尺有余,隐约可见金线绣就的缠枝牡丹,花蕊处嵌着东珠。
外披白色貂皮大氅,头上绾着朝天髻,插着玉簪和步摇。
那金步摇垂着流苏,以金累丝制成凤凰尾羽状,每走一步,珍珠串便轻击玉簪,发出细碎清响。
她在两名女官的搀扶下下辇,命身边的女官扶起魏氏,笑道:“都是自家人,嫂嫂何必多礼”
魏夫人是魏仁溥的女儿,嫁给孟浮生,还是皇帝亲自做媒,妻随夫爵,她是有诰命的,地位很高。
但是在这个妃子妹妹面前,还是规规矩矩的行稽首礼:“娘娘侍奉陛下,臣妇不敢僭越......”
这是先叙君臣之礼,再叙家人之礼。
孟若梦抿嘴一笑,上去拉着嫂嫂的手笑道:“这娘家我还没有回过,快快带我转转”
这也就是开国初期,礼仪还不完善,她才能如此娇嗔。
魏氏大感有面子,伸手搀扶着孟若梦笑道:“请娘娘去省亲院升座,咱们家也出皇妃了”
姑嫂两个携手进府,后宅正堂“熙懿堂”,已经被辟为省亲院,正上方置御座。
座前垂着纱帘,孟若梦升座,孟浮生带着府里有职司的男丁,先行君臣之礼,拜了三拜。
接着亲口念“谢恩表”。
“臣闻:天无私覆,日月照臣子之心;圣有殊恩,雨露润勋旧之第。伏惟吾皇陛下,膺箓受图,龙飞兴华,德迈羲轩,功超汤武.........”
“娘娘奉旨省亲,车驾临臣私第。睹厌翟之华辂,仰日月之容光,阖府上下,慌恐莫措........此诚臣累世难报之殊宠,举族衔环之至幸也!..........”
“臣本微末,从龙于草莽之际;妹以寒素之姿,承恩于椒房之内。今蒙圣眷,兄妹同朝,已逾人臣之极。省亲大礼,非臣寒门所敢当,实陛下“推恩外戚而不私,旌表勋劳而有度”之圣明............”
一篇表文写得文采飞扬,都能拿出来当教材用。
表文读完,敬妃温言安抚,赏赐鲁国公“紫金鱼袋”一只、珍玩若干,赐家里几个小辈散官。
对于这些趋炎附势之人,孟若梦半点好印象也没有,当年兄妹两个在汴梁流浪,那个时候怎么没人说来接他们?
赏赐散官这事,属于是礼仪,要不是因为有礼制,她连理都懒得理这些人。
男丁们得了官爵的,喜气洋洋,没有得到的,不免垂头丧气。
不要小看了这不起眼的散官,得到了这个,说明你已经不是百姓了,而是“士族”一员了。
以孟浮生的爵位和权势,去给皇帝、太子、亲王做几年侍卫,再放出来就是个实职,比辛辛苦苦科举可快多了。
接下来男丁退出去,女眷进来行君臣礼。
魏氏一身诰命朝服,带领着府里女眷,比如说孟浮生的小妾们,顿首行礼。
孟若梦赏赐绸缎、金钗、宫花。
魏氏代表家族回礼,是一幅唐代吴道子的真迹,还有古玩若干,加上那份“谢恩表”。
官样文章做完,这才轮到叙家人之礼。
孟若梦撤去纱帘,走下来给哥哥嫂嫂见礼,兄妹两个想到当年在汴梁街头卖身葬父的狼狈,再想到今日的繁花似锦,不禁有恍若隔世之感。
宴席就在后宅的一处暖室中,菜肴分“御膳”(由宫廷庖厨烹制,自带食材)与“家宴”(孟家拿手菜,需经宦官检验)。
因为徐灏本人提倡节俭,所以菜品一共就八道,其中御膳六道。
一共就三个人吃饭,这个时代的贵族是分餐制,所以一人一案,孟若梦坐了首座,孟浮生次坐,魏氏再次。
还有一个宦官站在角落里,不声不响,这是礼制,也是监督,妃子省亲,不许讨论朝政,以免后宫干政,这个太监就叫“远立听记”。
餐具俱是宫中携带而来,上面纹着凤凰图案,精美异常。
“怎不让卉儿和乾儿来看看舅舅舅母”魏氏笑着问道。
问得是孟若梦的女儿徐卉,和儿子徐乾。
“乾儿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如今身子刚好一点,太医说不让他出来,仔细着伤风,卉儿要陪着弟弟”提起儿子,孟若梦放下筷子,秀气的眉头一蹙。
“这个确是大事,改天我进宫去看看”魏氏立刻说道。
三个人说了一会家常,孟若梦指着桌上的一盘鱼,对哥哥说道:“哥哥尝尝这鱼,这是陛下前些日子从幽州快马送来的”
孟浮生心里一动,幽州送来的?
耳边听到妹妹又继续说道:“听说送这鱼还有一讲,要用幽州当地河里的水,装在一只坛子里,坛子口用一只钎子穿出几个孔,便于透气,陛下最爱吃这种鱼,当地有人专门捕捞,百姓们戏称他们为扑鱼都指挥使”
她特意把最后的“都指挥使”四个字加重语气,目光炯炯的看着哥哥。
孟浮生夹鱼的手一顿,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嗡”的一声。
“幽州”“钎子”“都指挥使”
合在一起,不就是“迁都幽州”吗?这是妹妹的主意,还是陛下的意思?
这段时间的迁都议题,孟浮生没有卷进去,甚至一言不发。
对于皇帝的头号心腹、军功贵族来说,其实是很不寻常的。
政治斗争中,最大的风险不是“站错队”,而是“不站队”,因为你不站队,哪边都不把你当自己人,一旦尘埃落定,第一个被收拾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