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不分食,四人落座于一张四方席床。
桌上加了一道王母制作的腌菜,四菜一汤。
叶玉忙着把王母扶坐下来,被她反手拉着坐到王闻之身旁。
而梁崇被母子俩隔开,坐在对面。
王母拉扯嗓音,显得年迈沙哑,热情道:“来,快吃,热乎着呢。”
叶玉刚拿起碗,一个鸡腿与鱼肉同时夹到她碗里。
梁崇含笑道:“这鸡炖得不错,公主尝尝。”
王闻之勾唇轻笑,真会借花献佛。
“公主,这鱼是我亲手做的,若你喜欢,往后常来吃。”
清蒸鳜鱼是叶玉爱吃的菜,她记起来,以前给她养身子时,王闻之两日做一回。
叶玉低头吃鱼,梁崇不笑了。
家世、智谋、性情,乃至长相,他都不输王闻之。
但君子远庖厨,做饭他是真不会。
他琢磨片刻,开口道:
“梁某今日可真是沾光了,想不到王大人不仅饱读诗书,还擅长下厨做饭。”
王闻之谦逊道:“家眷喜欢吃我做的饭,无论在外有多忙,也得回家露一手,洗手作羹汤。”
他转而看向把鱼吃得精光的叶玉,心满意足道: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勤则家起,俭则家富,这便是持家之道。”
这个家眷没明说,梁崇也不挑破,转而向王母夸赞。
“王夫人真有福气,王大人如此孝顺,反倒显得梁某诚心不足,待回了家中,我也学着给母亲做几道菜肴。”
话语间,特意强调“孝顺”二字。
听得情敌夸儿子,王母的病态散了不少,她笑道:
“的确,我儿从小就会做饭、洗衣、砍柴,我这个母亲甚少操心。”
王闻之面上不显,取了一块鱼头顶上的软肉放到叶玉碗里。
又伸手夹了一块鸡肉给王母,在她碗沿敲一下,不重不轻的响动令她反应过来。
王母眼珠子动了动,转而道:
“不过,我并不喜欢吃鱼,刺多,反倒是公主喜欢。我儿做多了,这道菜才会如此得心应手。”
知子莫若母,幸好她懂得儿子刚才的机锋。
王闻之抿唇笑一声,转头看向叶玉。
“只要公主喜欢就好。”
叶玉不声不响低头吃饭,虽是家常便饭,但她好像进了虎狼窝,如芒在背。
看见她碗里的菜快吃光了,王闻之夹一筷子鸡蛋煮芥菜,轻声道:
\"这时节芥菜已经老了,找到鲜嫩的不容易,尝尝看。”
叶玉点点头,只顾着低头吃饭。
梁崇轻哼一声,三月三,上巳节,芥菜煮鸡蛋,忆苦思甜。
这王闻之小花招真多。
梁崇自行尝一口芥菜,“嗯,的确老了,有些嚼不动。”
王闻之轻笑一声,热络道:“梁兄不妨尝一尝这鸡汤,肉质软烂,便是老人也能嚼动。”
语调加重“老人”二字。
梁崇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浮现一抹青色。
叶玉执筷子的手吓得一滑,两根筷子掉到地上,她实在忍不住了!
两个人以话为刀枪打来打去,此处没搭戏台,却比戏台还精彩。
“哎呀,我的筷子掉了。”她轻呼一声,看向王闻之。
王闻之轻声一笑,“无妨,我去给你拿新的。”
他收拾掉落的筷子,起身去厨房换一副。
总算把人支走了,这精彩的戏份也戛然中断,再这样下去,饭也不用吃了,直接打起来算了。
不过打起来吃亏的也是王闻之,他又不会武艺。
掉下的筷子把她衣裳晕上一层油渍。
梁崇送过来一方帕子,温声道:“公主,擦擦吧。”
“多谢。”叶玉自己擦了擦衣摆。
“公主什么时候回宫,正巧下官也要进宫,不知能否搭一下公主车驾。”
叶玉抬眸与梁崇对视,此地不可多留,梁崇脾性宽和,那王闻之也算恭俭温良。
但不知为何,最端方有礼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则擦出火花,能把屋子给烧了。
叶玉淡淡道:“吃饱了就回去。”
梁崇牵起唇角,露出脸颊甜丝丝的梨涡。
王母闻言,汤也不喝了,立即握着叶玉的手。
“莲儿,回去这么急做什么?以后老身还能看见你吗?”
叶玉无奈叹一口气,“您好好养身子,以后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
王母眼珠子转了转,哀婉道:“哎呀,我年纪大了,也不知还能见你多少回。”
说完,她皱眉捂着帕子咳了咳。
“尤其是这病,反反复复,你不知道有多难挨。”
叶玉欲言又止,王母像个老顽童一般耍赖缠着她,这的小把戏能骗过谁?
偏偏她真被吃住了,想了想,叶玉开口劝慰。
“我出宫时间不能太久,下回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王母拉紧叶玉的手,哼哼几声,不肯答应。
梁崇思索片刻,温声道:“我识得一位名医,誉满杏林,据闻他有活死人的妙手回春神术,我请他来,王夫人必定药到病除。”
王母看这男子着实碍眼,悄悄翻了个白眼,拉着叶玉不肯松手。
“我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好你,害你坠河溺亡,你要是走了,我一时半会儿看不见你,心口慌得厉害。”
说完,还真演起来,捂着胸口反复喘气。
刚回来的王闻之见状,嘴角紧抿,脸颊有些烫。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不能辜负母亲的一番好意。
“母亲,你这是怎么了?”
王闻之快步入内,紧张地来到王母身旁,帮她拍背顺气。
“公主,母亲日夜思念你,难道,真的不能多留片刻吗?”
梁崇当即反对,“这不好吧,耽待官员家中会污了公主清名。”
听得此话,王母仰倒在王闻之怀中,迷迷糊糊道:
“闻之,莲儿,我的莲儿呢?”
梁崇嘴角抽了抽,他是真服了。
王闻之动容道:“母亲,莲儿在这里。”
他牵着叶玉的手过来,一家三口的手叠在一块,让梁崇看着十分碍眼。
这是自两年多之前,赶考分离时,王闻之再次牵着她的手,嘴角不自觉勾起来,心口热得鼓胀。
“母亲,莲儿来了。”
叶玉不知该说什么,看王母这病容,重话也不敢吐出。
“嗯,阿娘,我来了。”
得了,先哄着吧。
“阿娘”喊出口,似抚平了王母的病症,她逐渐缓下来,笑几声。
一点星光划过王闻之的眼眸,落下一片璀璨烟雾。
“以后,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好不好?老身我啊,此生圆满咯。”
叶玉没说话,垂头默然。
王闻之倒是低低“嗯”了一声。
叶玉回宫的脚步又被绊到了日落黄昏,眼看就要天黑了,她不得不离开。
本想把人留下来吃晚饭的王母明白过犹不及。
她拉着叶玉的手,缠着她必须答应下回再来。
宫人前来催促,叶玉急得再三保证,定会过来看她。
王闻之把叶玉的手从王母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掌心悄然滑入,五指与之相扣。
他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这个感觉比出榜那日,拨开人头攒动的人群等揭榜的时候还紧张。
王闻之笑道:“母亲,您先歇息片刻,我与莲儿改日再来看你。”
见状,王母躺在床上笑咧嘴,连忙点头。
“对了,我给莲儿做了一双鞋子,快看看合不合适。”
牛婆子适时出现,捧来一双白底粉缎、绣莲花纹样的翘头履。
王闻之含笑看着叶玉,“夫人,这是母亲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
叶玉看王母又开始迷糊了,只好配合做戏。
抬头看向王闻之的双眸,表面是清润的波光,但眼底幽黑深沉,似寒潭迎来烈日,化开一片盎然春水。
叶玉感知到宽大袖袍下,温热的大手动了动。
她回过神,左手接过来,“多谢,阿娘。”
她的语气轻柔乖巧,王闻之耳朵泛起一抹红晕。
他们终于得以离开王母房间,叶玉抽开手,却被王闻之紧紧抓住。
“玉儿,多谢你。”
从王母的小院到前院,不过有十来步的步子,但他却不舍得往前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懵懂的叶玉。
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不是梦中,王闻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多谢你来看我们。”
叶玉想说她来看的另有其人。
王闻之抢先低声道:“陛下不舍得杀冯英,我替你杀,你叫我杀谁,我便杀谁。”
王闻之低声说话,语气有些哽咽。
“只求你能多看我两眼。”
叶玉哑然,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她以为,他是恨她的。
曾经与他许下一个个海誓山盟,却莫名死亡,又莫名复活,耍了他一通。
记忆中的王闻之运筹帷幄,满腹心机,没有什么是他算计不来的,但此刻似乎有些无助。
这个家的确有人病了,但不是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