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是日头升起。
暖阳,同碎金般的暖阳。
泼洒在德安府大营连绵的营帐之上,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
辕门外,旌旗在暮风中猎猎作响。
偶有几声疲惫的号角,拖着长长的尾音。
李闯紧了紧身上的甲胄,冰冷的甲片贴着皮肉,带来一丝清醒。
他是定远将军麾下先登营的一名普通士卒。
所谓先登,便是攻城时第一个攀上城头、用血肉之躯为大军撕开通路之人,九死一生,荣耀与死亡往往只在一线之间。
每一次攻城,他们都是离死亡最近的一群人。
昨日一战,先登营折损近半,侥幸活下来的,身上也大多带着伤。
李闯的左臂被流矢擦过,留下火辣辣的痛感,但这与那些永远倒在城墙下的兄弟相比,已是万幸。
营地里,喧嚣渐起。
伙夫营那边飘来久违的肉香,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都打起精神来!”一名什长粗声大气地吼道,走过一排排营帐。
“将军有令,今日午后再攻!定远将军说了,此战务要拿下阳泽!所有人,饱餐一顿!先登营的弟兄,加一顿肉食!”
“娘的,总算见着荤腥了!”
旁边的老兵油子王二麻咂咂嘴,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只是那笑容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扭曲。
“吃饱了好上路,阎王爷殿前也能做个饱死鬼。”
肉食固然难得,可一想到即将面对的,是那如同绞肉机般的城墙,是那妖人层出不穷的诡异手段,再香的肉也难以下咽。
李闯握紧了刀柄,骨节微微发白。
他想起昨日城头那个宛如魔神般的身影,额生双角,徒手将李校尉那等换血境巅峰的好手轰成漫天血雾。
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至今仍让他心悸。
再攻?拿什么去攻?拿命去填吗?
然而,军令如山。
午时,伙夫营送来了饭食。
普通的士兵是一碗掺着沙子的糙米饭配些寡淡的菜叶,而先登营的营帐前,则多了一大桶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炖肉。
肉块不多,汤水油腻,但在这缺粮已久的军营中,已是无上的恩赐。
李闯默默接过陶碗,里面盛着几块肥腻的炖肉,汤汁浓稠。
他看着碗里那几块肥瘦相间的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抵不过腹中的饥饿,大口吞咽起来。
肉炖得很烂,带着浓郁的香料味。
自打粮草被劫,他们这些底层士卒已许久未尝过这般滋味。
他埋头大口吞咽,滚烫的肉块和汤汁滑入腹中,带来短暂的暖意。
周围的袍泽们大多沉默,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在营帐间回荡。
饭后,各营开始重新整队,准备攻城器械。
空气中的肃杀之气再次凝聚,战鼓的沉闷预演仿佛已在每个人心头敲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是大战前的死寂,是赴死前的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午后的阳光透过营帐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影。
士兵们各自整理着兵刃甲胄,磨刀石摩擦钢铁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李闯坐在角落,细细擦拭着手中的环首刀,刀锋在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寒芒。
他想起家乡的老母,想起那个笑容腼腆的邻家姑娘,心中一阵酸楚。
此去,不知还能否再见……
“呃……”
一声压抑的呻吟打破了沉寂。
李闯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同袍突然面色煞白,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捂着肚子蜷缩在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怎么了,三哥?”王二麻凑过去问道。
“肚…肚子…疼得厉害……”那名叫三哥的士兵牙关打颤,话不成声。
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呕吐,污物秽气瞬间弥漫开来。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哎哟!我的肚子……”
“不行了,头好晕……”
“水……水……”
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呕吐声、痛苦的呼喊声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营地中扩散开来,激起层层涟漪。
越来越多的士兵出现类似的症状:先是腹中绞痛,继而上吐下泻,浑身发冷,四肢无力,不少人甚至直接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快!郎中!郎中!”
有校官声嘶力竭地吼道。
几名背着药箱的随军郎中在营地里穿梭,忙得焦头烂额。
他们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食水不洁引发的肠胃不适,但随着病倒的人数以惊人的速度增长,情况的严重性远超想象。
“将军!不好了!好多兄弟都病倒了,上吐下泻,浑身无力!”
一名亲卫跌跌撞撞地冲入中军大帐。
李成玉霍然起身,面色凝重:“怎么回事?查!速去查!”
很快,消息传来,靠近运河取水点的营区是病情最严重的区域。
那里的士兵不仅腹泻、发烧,更出现了头晕目眩、口吐白沫、神志不清等明显的中毒迹象!
军医营帐前瞬间挤满了人,几名随军郎中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搭脉、问询,开出各种驱寒散热的方剂,但收效甚微。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么多人病倒?”
一名校尉焦躁地踱步,看着手下士兵成片成片地倒下,心急如焚。
“将军,怕是……怕是昨日淋雨受寒,又或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一名郎中满头大汗地回禀,声音带着不确定。
李闯也感到一阵阵的反胃,腹中隐隐作痛。
他强忍着不适,看向周围。
只见原本还算齐整的队伍已经变得稀稀拉拉,不少人面色痛苦地瘫坐在地上,还有些人则在剧烈地呕吐。
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这绝非普通的风寒或者吃坏了肚子,发病太快,太猛烈,也太集中了!
“水!是水有问题!”一名老郎中面色惨白,声音颤抖。
“这……这是中了剧毒!还有……还有疫病的症状!”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比看得见的病症蔓延得更快。
士兵们惊恐地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痛苦呻吟,甚至在抽搐中死去。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整个大营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原本严整的军营秩序开始混乱,士兵们不敢再饮用任何水源,甚至不敢靠近那些病倒的同伴。
“妖法!是那无生教的妖法!”
“鬼!城里的都是鬼啊!”
“我们中计了!”
绝望的呼喊在营地中此起彼伏。
军心,在瘟疫与毒素的双重侵蚀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就在这人心惶惶、军营大乱之际,异变陡生!
“敌袭——!!!”
一声凄厉的嘶吼划破混乱的空气。
只见一道暗红色的残影,快得就如鬼魅,携着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血腥煞气,骤然从营地边缘的阴影中冲出!
那是一个人形的怪物!
他身形高大,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沉血红,双眸深邃,瞳孔中心隐隐有猩红流转。
最令人恐惧的,是他额头上那两根峥嵘向上、微微弯曲的墨色骨角,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宛如从九幽地狱爬出的恶鬼!
正是吴仁安!
他竟在此时,孤身一人,悍然袭营!
他的目标明确,直指中军大帐!
那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沿途阻拦的士兵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他随手挥出的爪风撕裂,血肉横飞!
他如同一道血色的闪电,撕裂了官军混乱的防线,所过之处,留下的只有残肢断臂和惊恐绝望的哀嚎。
“护驾!保护将军!”
中军大帐前,亲卫们瞬间反应过来,嘶声呐喊着组成盾阵。
十名身披重甲、气息彪悍的校尉同时拔出兵刃,怒吼着迎了上去。
这十位校尉皆是军中精锐,至少也是换血境的好手,其中更有两人已达气海,气血雄浑。
“结阵!”一名领头的校尉厉声喝道。
十名校尉瞬间组成一个简单的合击阵型,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钢铁屏障,朝着吴仁安当头罩下!
“蝼蚁撼树,不自量力!”
吴仁安嘴角咧开一抹残忍的狞笑,额上骨角似乎更显幽深。
他不闪不避,暗红色的手爪直接迎向那片刀光剑影。
“铛铛铛铛——!”
一连串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爆响!火星四溅!
十名校尉合力一击,竟未能阻挡他分毫!
吴仁安的手爪坚逾精钢,硬生生抓碎了数柄兵刃,狂暴的血煞真气透爪而出,将两名靠前的校尉震得口喷鲜血,倒飞而出,撞翻了数名亲卫。
“好胆!”
就在此时,一声沉浑的怒喝响起。
定远将军的亲卫营终于反应过来,百余名精锐中的精锐,气息沉凝,目光锐利,迅速组成一个更加严密厚重的军阵,如同一堵移动的钢铁壁垒,将吴仁安团团围住。
军阵运转,煞气升腾!
这些亲卫久经沙场,配合默契,气机相连,隐隐形成一股庞大的合力,竟暂时压制住了吴仁安身上散发出的恐怖威压。
“哼,军阵?”吴仁安猩红的瞳孔扫过四周,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但攻势却微微一滞。
他能感觉到,这军阵将所有士兵的气血和煞气凝结为一体,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力场,对他体内的血煞真气产生了一定的压制和干扰。
单个士兵或许不堪一击,但百人成阵,其威力便不可同日而语。
“杀!”亲卫统领一声令下。
长枪如林,刀盾如墙,瞬间向吴仁安合围绞杀!空气被撕裂,发出尖锐的呼啸!
吴仁安身形陡然变得模糊,在密集的攻击中辗转腾挪,暗红色的身影如同一条血龙般穿梭冲撞。
他的利爪不断挥出,每一次都带起一片血花。
但亲卫营的士兵悍不畏死,倒下一人,立刻有人补上,军阵运转不休,如同一座巨大的绞肉磨盘,不断消耗着吴仁安的力量。
那十名校尉也重新稳住阵脚,在外围策应攻击,牵制着吴仁安的精力。
激战片刻,吴仁安虽击杀了十数名亲卫,身上也添了几道无关痛痒的划痕,但始终无法突破军阵。
更别说威胁到被层层保护在后的定远将军。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这军阵确实有些门道,硬闯之下,虽能破之,但必然要耗费不少力气,甚至可能受伤。
眼见营中混乱已起,瘟疫和毒素正在发酵,他此行的目的——震慑和制造更大混乱——已经达到。
“今日暂且饶尔等狗命!”
吴仁安发出一声冷笑,身形猛然拔高,双腿发力。
竟硬生生从军阵的合围中冲天而起,如同炮弹般跃出数十丈,几个腾挪便消失在营地的边缘。
只留下满地狼藉,以及一群惊魂未定、面面相觑的官军。
瘟疫蔓延,主将被袭,虽被击退,但那魔头展现出的恐怖实力,以及营中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
让所有官兵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李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几乎让他窒息。
他看着远处那巍峨耸立、在夕阳下如同噬人巨兽般的阳泽城墙,又看了看身边不断倒下、痛苦呻吟的同袍,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这仗,还怎么打?
先登?李闯惨然一笑。
或许,不等他们登上那该死的城墙,就已先一步踏入鬼门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