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犹如一张巨大的天网罩在看守所上空,又像侯本福内心深处的愁绪绵绵不绝。
满腹的心事无从诉说,每天面对深灰色的墙壁,听着武警岗楼一次又一次换岗的声音。
一个多月以前的自己都还人模狗样的进出于政府大楼,谈笑于同僚之间。人夸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一夜恶梦,便如天堂堕入地狱,与曾经鄙夷的“犯人”挤住在狭窄阴森的监室,还得时时与他们称兄道弟,还得在了解他们黑道文化的同时,慢慢给他们灌输正统文化。尽量让他们与自己拉近距离,这样才好交流,才好相处。
侯本福有时不禁自嘲:我这个镇政府文教办副主任竟然到班房里来“文教”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能知晓自己的未来呢?
自我意识力与行为力之外,一定有另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在左右你的人生。
五号监室和七号监室人犯越狱未遂的第六天,淳所长把侯本福叫出去谈话。
淳所长叫自由犯给侯本福泡了杯茶,笑着对侯本福说:“今天我不忙,叫你出来聊聊天。这雨不大不小,天气也不冷不热,我们就边喝茶边聊天。”
淳所长先是对侯本福说了些安慰和关心的话,接着问了监室里在押人犯的情况,特别过问了杜武厚的情况,侯本福都一一作了认认真真的回答。然后淳所长又问侯本福对自己的案子有什么想法和估计。侯本福直言不讳的说:“我从各个方面的情况分析,当然更多的是猜测,尽管我有防卫情节和投案自首情节,但是我可能会被重判。甚至死刑。”
侯本福沉默了一下,无奈和虚弱的眼神看着地面,然后抬起头看着淳所长:“淳所长,你放心,不管怎么判我,我都想得通,因为没办法,想不通也没用。”
说完,侯本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笑起来,但是他的笑容,淳所长完全看得出来那是苦涩和无奈的笑,是掩盖自己脆弱和卑微的笑。
侯本福问淳所长:“我可以问一下那天查监的事吗?我们六号监铺板底下查出一支破石楔子。”
淳所长说:“那个东西根本不可能是后来藏进去的。”
侯本福问:“为什么这样说呢?”
淳所长答道:“铺板不撬开或者说不从床沿那里打个洞,这东西根本不可能放得进去。其二,那支破石楔子上面的锈迹我们送到红胜司法痕检中心做了技术鉴定,从鉴定结果来看,应该是修看守所的时候施工人员有意或无意丢在那里的,所以后来就没有再找你们监室清问这个事,你们也可以放心,不会追究你们的。”
侯本福试探着问道:“那天晚上监室的人都没有少吧,没一个跑脱的?”
淳所长说:“你想,哪里可能跑得脱,不说有武警站岗,就是没有武警站岗,这么高的墙,又没有任何攀附物,怎么爬得上去?除非哪个会飞。”说完,淳所长得意而自信地笑起来。
侯本福看着淳所长,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但他不好直接问淳长,只能用这种眼神看着淳所长,他想知道那晚上以及后来与这件事情相关的更多的情况。一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二是在监室多一个聊天话题的同时还可以震慑心怀不轨的人,当然,他也能在同监室的人犯面前显得消息灵通。
淳所长当然读得懂侯本福的眼神,笑着说,那个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没有保密的意义,两天就结案了,《钢城周报》都已经公开报道了,只是你们里面不知道。
淳所长接着说,那天晚上翻监的是三个人,五号监的刘兵和苟明俊,还有七号监的刘胜。
侯本福问,刘兵、刘胜他们同案是不是五个?他们的案子是不是比较大?苟明俊是不是关在我们六号间那个许凡兵的同案?
淳所长答道:“刘兵刘胜两兄弟的案子肯定是比较大,查出来的十起案子,两条人命。”淳所长点着头看着侯本福:“你想,两条人命哩,而且都是入室抢劫杀人。”
淳所长吸了口烟继续说道,那个苟明俊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刘家两兄弟去冒这个险,起码现在查出来的案子最多判十五年顶满天了。
侯本福问:“他们三个都从监室跑出来跑到哪里了呢?”
淳所长回答,七号监刘胜用牙膏皮做的一个签子把监室门上的铁挂锁捅了大半天才捅开,然后翻过放风室的墙从你们六号监翻到五号监,又用那把牙膏皮做的钥匙把五号监的门捅开,五号监的一个人犯瞌睡比较惊醒,被他们推门的声音吵醒了,看到刘兵和苟明俊刚刚一迈出门坎就报告有人翻监。七号监的人犯我估计刘兵开门的时候就有人看见了,但是肯定怕刘兵行凶就都装睡着,听到五号监在呼喊有人翻监才跟着喊。 刘兵、刘胜和苟明俊三个人听到武警枪响,根本动都不敢动,就缩在五号监放风室墙角的等武警进来束手就擒。
淳所长居然呵呵呵地笑出声来,继续说道,三个被带到我们干事办公室,几个武警上去像打沙包一样把他三个扁了一顿,然后又通知刑侦大队值班的人来突击审讯。原来刘兵们出去开了庭后,知道可能会被判死刑,两兄弟就商量好以捶墙壁暗号,哪天捶墙壁就哪天“揭地”。刘兵回监室以后就约苟明俊一起,结果那天晚上三个傻宝器就上演了一出闹剧。倒是把我们干事和武警中队当天值巡逻班的二十来个人全身都淋湿透了。
侯本福听完淳所长说完那天晚上人犯翻监的事后,难免是要说几句恭维话的。
淳所长若有所思的说,不过我们监室那个铁挂锁确实是个漏洞,位置应该再离门上那个方孔远一点,让里面的人怎么也够不着才好。
侯本福呷了一口茶:“淳所长我想提个建议。”
淳所长看着侯本福问道:“什么建议,你说。”
侯本福说:“淳所长知道我在外面基层政府从事宣传教育工作的,我今天给你的建议也是关于这方面的。”
侯本福把他的建议给淳所长作了汇报,他认为人犯之所以在监室内胡思乱想甚至胡作非为,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案情和失去自由后的压抑所导致,但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是无聊,俗话说无事生非,也包含无所事事而导致人会去做一些不应该做的错事。比如操毛驹和人犯之间相互打斗、谩骂等,都是有多余的时间而且精神空虚所导致的,有的甚至就会铤而走险去翻监、行凶杀人。其实可能很多是因为负面情绪积压过多又得不到宣泄,所以到某个时间节点和某种情景刺激下就会爆发出来,而这种爆发往往都是不文明不健康甚至是充满野蛮和暴力。
淳所长点点头说:“对,无事生非,野蛮暴力。”
侯本福说:“如果想办法让这些多余的时间变得不那么枯燥,让大家在娱乐中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就学到了一些文化、法律知识和时事新闻,不知不觉中就接受了一些正统的理念和思维。”
淳所长连连点头表示认同,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建议很好,等我和何指导员碰一下,商量一个可以操作的办法出来,你知道的,经费是第一个要解决的事。”
侯本福说:“基本上不需要经费,第一,每间监室都开展唱歌活动,指定几首按时必唱歌,然后在非专门时间内可以随时唱歌。第二,开展读报活动,每天一份报纸,必须全部读完。”
淳所长说:“很好,确实很好,而且确实基本上不花钱。”
淳所长又叫侯本福说了一些具体的实施方案后,才把侯本福送回监室。
侯本福才喝了淳所长的茶,淳所长才认同了他的建议,并听取了他的一些具体实施计划,也就是我们平常说的相谈甚欢。因此侯本福回监室显得有些兴奋。
监室里迎接侯本福的是一群仰着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的光头兄弟。
见龙头大哥进来红光满面,兄弟们就猜到一定会有好消息或者爆炸性新闻给大家分享。
第一个表达急不可耐心情的是于真华:“侯大哥,你出去起码两个多小时了,我们风都放了进来了,淳所长给你说了些啥子嘛?”
周猫儿说:“大哥,我趴在放风室门缝上看见的,你和淳所长一个人泡杯茶在石桌子上聊天。”周猫儿伸出大拇指:“还是我们龙头大哥有面子,你是不是在外面就认识他们,我感觉不管是指导员、所长还是其他干事,哪个都喜欢找你聊天。而且是像朋友之间聊天一样,还给你酒喝给你泡茶。”
于真华歪着头说:“你以为侯主任是喊起好玩的?侯主任是一品官,你给我搞清楚点。”
周猫儿说:“于真华你不要说了,我们听侯大哥说话,大家都不要出声了,听侯主任说话。”
许凡兵还是没忍住问了句:“侯主任,听到苟明俊的消息没有?”
侯本福说,那大家都不要说话了,我给弟兄们发布点新闻。你们想听哪方面的新闻?
许凡兵说,我想听那天晚上翻监的新闻。
几乎的人都说就想听那天晚上翻监的新闻。
于真华说,我最想听的是侯主任的事,要是哪天干事跟侯主任说你的案子还是发回钢城县检察院起诉就好了,我比天天吃肉都高兴。
王宇飞说,你于真华那张嘴是不是抹了蜜糖。
大家都跟着说于真华那张嘴甜,会说话,根本不用去学什么语言艺术。
于真华见大家都在针对他说话,看似开玩笑,其实就是心里不平衡、就是嫉妒他,因为侯本福都是将大事交给他去办,比如给大家分配食物,比如服侍侯本福大哥洗澡等大事要事,要知道这些都是监室里面的大事。
于是于真华假装不明白别人是在围攻他,傻傻地笑着说:“我说话的语言艺术差得远,以后请各位哥哥多多指教。”他又担心别人会继续围攻他,于是灵机一动,学着节目主持人的样子,脱下自己脚上的一只布鞋当着麦克风,装模作样的说道:“我是今天的大会主持人,请大家保持安静,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六号监室的龙头大哥侯主任给大家作报告,大家鼓掌欢迎。”
大家被于真华逗得哈哈笑起来,连侯本福也忍不住笑。
侯本福说大家都开心就好,那我给大家分享一下刚刚才听淳所长告诉我的关于六天前五号监和七号监人犯“揭地”的事。
大家听侯本福说完五号监和七号监三个人一起“揭地”的情况后,总算是满足了各自的好奇心,解开了心中的疑团。
许凡兵说,我就猜到苟明俊会参与揭地,因为他这个人可能在社会上没有吃过多少亏,总很自信,觉得自己啥子事都摆得平,胆子又大。
侯本福说,你不是说他们还有个同案没有落网吗,他是不是担心那个同案落网后他们做的事全部都会吐出来。所以他想趁这些案子还没有发的时候早点脱身。
周猫儿说,他倒想得美,关在这里头了想脱身,越想脱身越脱不了身,倒不如老老实实的等判决,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侯本福接着说,今天既然说到这个话题,要说案子大,我的案子也大,可能判下来比你们都重,但是我觉得刚才周猫儿说得对,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千万不要像五号监和七号监刘兵刘胜他们那样去打歪主意,想翻监跑出去。今天淳所长说了,就是不管你不抓你,给你三个小时,任凭你怎么也不可能翻出这高高的围墙。连没人管你三个小时都出不去,有武警有干事看守和管理的情况下,你能在几分钟逃出去,肯定是逃不出去,逃不出去被抓住会是什么后果?还有一点,我要把话说在前头,我们六号监的弟兄千万不要去做那种傻事。我要是知道了谁做那种傻事,我绝对是第一时间给武警和干事报告。
周猫儿也说,我也是第一时间报告,接着大家都表示绝对不会做那种傻事,如果大哥发现哪个去做那种傻事了,就狠狠的操个半死,看他还敢翻监不。
侯本福说既然大家都是这样想的,那我们大家都互相监督互相提醒。要明白有人监督你提醒你其实就是在保护你。如果有人支持和跟随你,就是在害你。
大家接连点头,都认为侯本福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