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中院的那个法官说我腐蚀拉拢那个笔名叫秋叶的武警,那秋叶他受连累没有呢?”侯本福在何指导员送他进监室时问道。
何指导员回答道:“武警中队哪里可能听他们胡扯,只是为了避嫌,暂时不安排那个武警来看守所执勤,安排他执中队内勤。”
侯本福点点头:“没连累到他就好。”
“本来就没有他们说那些事,怎么可能连累到他呢?你不用担心,没事的,这件事情上他们纯粹是胡说八道,没有任何证据。”何指导员的语气里对那个法官以及与他沆瀣一气的人充满鄙夷和愤怒。
权力可以颠倒黑白,可以徇私枉法,但正义永远在良知的最高处。
回到监室的侯本福想到很快就要结束生命了,很不舍也很遗憾、很苦恼!生活多美好,有家庭有事业有爱有前途,还有酒有肉有爱好有欢喜。
但是如果站高一点看,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平凡的一粒尘埃。来到这个世上和离开这个世上都既不能带来什么也不能带走什么。
就算我们每个人自以为了不起的理想报负,那是你一生追求的目标,你可以为它去耗尽一生心血甚至生命,但其实也就是你在乎这个事而已,对于别人,对于这个世界,却一点都不介意,你实现理想报负和不实现理想报负对这个世界而言,不会带来什么也不会带走什么。
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个世上可有可无的存在,没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但是我们每个人却有一样东西是自己与别人看得一样重要的,那就是亲情,这是与生俱来的,带你来的人、养你大的人你们相互割舍不下,你带来的人、你养大的人,你们也相互割舍不下。倘若这之中任何一个人面临生死离别之际,这其中的人都会痛苦。
侯本福也正是在经受这样的痛苦。他的父母也在经受这样的痛苦。还有他的妻子和年幼无知的儿子,这些都是他面临死亡时内心深处最痛的硬伤。他对父母养育之恩未报答的愧疚和给父母带来天大麻烦的负罪感;对幼儿生而未养的亏欠和对发妻不能相伴到老的遗憾。所有的硬伤挤压着侯本福二十四岁的心。
侯本福拿起笔,给父母写了一封信,接着给妻子写了一封信,又给幼儿写了一封信。
给父母的信里满含愧疚与自责;给妻子的信里满含遗憾,同时希望妻子早点忘记他另寻伴侣,因为就算能活下来,下次见面也遥遥无期;给幼儿的信里则是表达为父对儿子的亏欠和寄予希望。
在侯本福心里,这无疑就是给家人的绝笔信,而想说的千言万语又岂是文字所能表达的?未报之恩、未尽之责、未了之缘——都将是此生最大的遗憾。
一口气写完这三封信,已是晚上睡觉时间。侯本福躺在床上,虽然疲倦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就像塞了乱麻似的纷乱。
第二天刚吃过中午饭,杨干事打开监室门后笑呵呵地说:“给你们送个新朋友进来。”
随即,自由犯肖医生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了监室门口,因为那老人一时迈不过门坎,肖医生就说,先站一下喘口气再进去。
肖医生把这老人扶进监室并扶在通铺上坐下后,对侯本福说:“七十八岁了。”
杨干事和肖医生走后,周猫儿问那老年人:“你是犯的啥子事?叫啥子名字?”
“梁真贵,伤害。”
“你这把年纪了还可以去伤害人?你伤害哪个?伤成啥样了?”周猫儿继续问道。
这个叫梁真贵的老汉说 ,我伤害他妈屄乡政府计划生育主任。我三个儿子一个生了两个女,我说再咋个也得要生个男孙,而且我三儿媳妇这回怀起的就是个男孙,怀了三个月了,可是乡政府的硬要拉三儿媳妇去打胎。昨天乡政府计划生育主任来我家做工作,被我一锄头挖去,说是脚背被我挖断了,区公所派出所的把我弄去关了一晚上,今天送到这里来了,这是哪里?这么多人住在这一间房子里头。
“这是钢城县最豪华的五星级大酒店,提供免费食宿还有公安和武警保卫我们的安全。”曾勇戏谑地看着老汉回答道。
“你以为老子真的不晓得,这是班房。哼!五星级大酒店,还有公安和武警保卫你,我看你是做梦娶姨太太——想得美。”老汉眼睛一眯一眯的说,露出不屑的神情。
周猫儿说:“你进来我们看你年纪大了又病殃殃的没有教你过规矩,你还充起老子起来了,你是哪家老子?不要倚老卖老。”
老汉不说话了,只是用蔑视的眼光看了一眼周猫儿。周猫儿走到老汉面前,握紧拳头假装一个要打这老汉的动作:“老杂毛,请你那个眼神友好一点好不好。”
这老汉却把头偏到周猫儿面前:“你打,你最好是照准太阳穴打,最好是一拳打死我。”
周猫儿气得真想给他几巴掌,但是却又真担心会弄出人命,于是指着这老汉骂道:“你老杂毛不要以为我不敢打你。”
这老汉见周猫儿真的很生气,才闭嘴不言,眼光呆滞地看着通铺对面灰色的墙壁。
侯本福看这老汉是肖医生扶着才能进来的,加之年已七十八岁,本来想立马把苏发贵留下的棉被给他让他休息,但是看他和周猫儿已经开始闹起不愉快了,如果此时给他棉被让他休息,岂不是变相打压周猫儿?周猫儿并没做错什么,而且已经够克制了。倒是这老汉,七老八十了还这么倔强傲慢,确实有点倚老卖老,不如先凉他一凉,在适当之时让周猫儿做个人情,以后大家也好相处。
大家也都不再理会这个叫梁真贵的老人,各自躺下睡午觉,让他一个人坐在靠近马坑的角落。
下午放风的时候,侯本福先叫于真华把梁真贵扶去放风室晒太阳,然后把周猫儿留在监室里说,我看这个梁真贵只是脾气倔点,有点倚老卖老,可能其他也没什么,我的意思,你把苏发贵留下的被子抱去放在你的铺位上,晚上睡觉的时候你就把被子给他用,大家都是落难之人嘛。
周猫儿说,我不干,这老杂毛,自以为是,倚老卖老。不管他,冷死?他。
侯本福说,周猫儿兄弟聪明的人咋就转不过弯来呢?给你说实话,这被子肯定要给他,谁给都得给,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周猫儿稍一思忖,笑咪咪地说,我明白大哥的意思,还是大哥想得周到。
一放风,就有监室在开始唱歌了。曾勇说,我喊舒雅心和我们对歌要得不?几个都说要得要得。于是曾勇就叫喊:“舒雅心我们两个监室对歌。”
旁边监室的也跟着喊:“舒雅心我们对歌。”
舒雅心回话了:“我想先和侯大哥们监室对。”
侯本福张张嘴想回答,但还是没有,他给曾勇努努嘴,曾勇立马回复:“好,我们六号监和你们对歌,你先唱。”
舒雅心唱起了:
我和我的祖国
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
都流出一首赞歌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
我歌唱每一条河
…………
六号监的侯本福领头唱起了:
风在吼 马在啸
黄河在咆哮 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冈万丈高
河东河北高梁熟了
万山丛中
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纱帐里
游击健儿逞英豪
端起了土枪洋枪
挥动着大刀长矛
…………
一霎时,别的监室也加入了拉歌,整个看守所上空都响彻着高亢激昂的歌声。
何指导员什么时候来的坝子上也没人知道,只听他在坝子里说了句“咦,还唱得热闹啊。”
许凡兵说:“我听到我同案都在唱。”
周猫儿说:“你同案们揭地的事好像还没有判啊?”
侯本福听许凡兵说他的同案苟明俊都在唱歌,侯本福就想,这唱歌真是个好办法。
才进来的梁真贵笑得眼睛都眯成条缝:“还好耍哩,男男女女的一起唱歌,可惜就是看不到女人些在哪里,要是看得到就好了。”
曾勇对他说:“白天看不到,要晚上才看得到,晚上要把我们和女犯带出去开演唱会。到时候不说看,我们还要和女犯抱起跳舞。”
“真的还是假的哦,班房里头男的还可以和女的抱起跳舞?这个还真的是稀奇事。”梁真贵似信非信的摇摇头,又肯定的说,“这个事情恐怕是真的,我活了七、八十岁就没有听说过班房还可以唱歌,还是男的女的一起唱。既然唱歌都可以,跳舞又未尝不可以呢?”
曾勇又说:“你会跳舞不呢?不要晚上跳舞的时候人家女犯请你跳舞你说不会跳,那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吗?”
梁真贵说:“我以前跳的是秧歌舞和忠字舞,这一晃好多年没有跳过了。”
曾勇问:“那你和女的抱起跳过没有?”
“没有没有,我们哪阵不兴和女的跳舞。”梁真贵说。
“那你今天晚上就要和女的抱起跳了,但是你要先学会跳这种舞,不然一会出去出丑。”曾勇就这么一本正经的逗梁真贵,梁真贵也认认真真的和曾勇聊,侯本福几次都差点笑出来,但还是没有打扰他们,让他们两个在那里说相声。再说,监室与监室之间在拉歌哩,连值勤的武警都禁不住一直在跟着唱。
梁真贵要曾勇教他跳舞,他学会了好去和女犯跳。曾勇说:“梁真贵,你进来的时候就是已经要死的人了,咋个一说起要和女犯抱起跳舞你精神就来了呢?”
梁真贵回答道:“班房里头叫你做的事情你敢不参加?不参加就逮你出去一枪毙了你。这叫班房,你搞清楚点。不是你想不想做啥子,是叫你做啥子你必须做啥子,叫你出去跳舞你敢不跳?不跳就枪毙,你跳不跳?”说完,梁真贵竟然”嘿嘿嘿“笑起来。
曾勇说:“你看你,一说和女犯抱起跳舞,你牙齿都笑落一颗。”
“不是笑落的,是落了有四、五年了。”梁真贵认真地纠正曾勇的说法,还用指尖去摸一摸缺牙的位置:“不是吹牛皮,倒回去三、四十年,女的在我屁股后面牵起串串的。就是说我风流啊,我老婆婆经常和我吵架,打都打过几架哦,嘿嘿嘿……”
曾勇说:“我就说你梁真贵嘛,都半截身子入土了,一说女犯抱起跳舞就来劲,原来还是个情场老手。”
“哪个男人不风流嘛,哪个又不想风流嘛。人不风流只因贫。就连过去的太监,那个东西都割了还不是一样的想,哪怕就是挨一下、摸一下、抱起搓一下都要得。”梁真贵说道。
“不得了不得了,我都要拜你为师了。”曾勇接连“啧啧啧”。
“嘿嘿嘿……”梁真贵笑起来的样子确实不像是一个七十八岁的老人。
梁真贵还想说什么,放风室门被打开了,梁真贵一瞬间就变成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还不停的轻声咳嗽着,就像那种老肺结核病人一样。
杨干事站在门口叫梁真贵出去提审。自由犯肖医生进来很费劲地扶着梁真贵走出放风室,一会听见自由犯教梁真贵“报告武装”,可是梁真贵的声音小得只有扶着他的自由犯才能听见。没办法,肖医生代他“报告武装,人犯梁真贵出监。”
可能是因为一直在跟着唱歌把嗓子打开了的缘故,武警的声音比平时洪亮高亢地发出一声“走!”
梁真贵被带出去十来分钟就收风了,回到监室,周猫儿说:“曾勇,晚上梁真贵要你带他出去和女犯跳舞,我看你咋个给他交差,哈哈哈……”
曾勇说:“这个梁真贵,七十八岁的人了,还油得很。”
侯本福说:“梁真贵是有点油,不过感觉人不是难处的那种,人家毕竟七、八十岁了,说笑不要过火。尽量避免发生不愉快。”
于真华说:“那是肯定的,大哥说得对,现在看守所能这样放开已经不容易得很,不要搞烂菜了干事把我们收紧了就麻烦了。”
周猫儿说:“于真华你个小屁娃娃,你还懂这个道理啊。”
正说道,监室门打开,杨干事站在门口,肖医生扶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梁真贵进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