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面前被作为公判的罪犯,这是侯本福万万没有想到的人生经历。他记忆中作为看客来观看这样的公判大会第一次还是在他只有几岁的时候,那天正好是父亲休息的日子,父亲在县城的公告专栏看见一张召开公判大会的布告,就回家带上小侯本福:“走,爸爸带你看热闹去。”
父亲牵着侯本福的小手就来到召开公判大会的县体育场。
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小侯本福根本看不见前面的情景,父亲就让他骑在自己肩膀上,这样小侯本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被公审的罪犯,几个罪犯被五花大绑,胸前还挂了白底黑字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罪名和罪犯的姓名,姓名上都用红色打了大叉,公判大会的主席台上方悬空扯挂着一个横幅,也是白底黑字,整个黑白主色调的布置让幼年的侯本福联想到不久前跟着母亲去吊唁过逝者的灵堂。侯本福听见主席台正中的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从悬挂在体育场旁边的树上的喇叭里传出来,觉得耳朵都被震得嗡嗡叫,时而看见被五花大绑的罪犯可能是脖子被勒得很不自在,刚一抬一下头小动动脖子,就被身穿蓝色警服的公安人员重重地摁下去。侯本福觉得很好玩 就在父亲的肩膀上开心地扭动,有几次还被父亲压低声音严厉地警告:“不要动,谨防摔下来。”其实父亲一直把侯本福的小手攥得紧紧的,当然不会摔下来。
后来侯本福十来岁的时候,听街坊上的伙伴们讲“今天要在体育场召开公判大会,我们几个等会一起去看热闹。”于是侯本福和小伙伴们也去看了一次。再后来就是一九八三年的“严打”运动,侯本福不仅看了公捕大会、公审大会和公判大会的“热闹”,而且还和几个初中同学像跑“马拉松”赛的最后冲刺一样跑了几公里到县城郊外的刑场亲眼目睹了枪决罪犯的“热闹”。
从曾经看热闹的看客,变成此时此刻被人当着“热闹”来看的主角,侯本福从被关进看守所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耻辱”。在此时此刻之前没有认为到自己是“耻辱”的,那是因为自己在整个“杀人案件”中并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的想法,至于后来怎么就死了人,他也并不知道。而此时此刻,被作为一个杀人凶手示众并和其他两名罪犯一起公判于人民群众面前,这本身就是巨大的“耻辱” 莫非你侯本福还以此为荣?
感到“耻辱”的侯本福低下了头,可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离他大约只有五、六米远的位置有人“啪”地一声吐来一口浓痰,肯定是想吐在侯本福身上,却在离侯本福大约两米的位置掉在了地上,侯本福一阵恶心,猛地抬起头来,看见一张得意且冷笑的脸孔,怎么这么面熟?哦想起来了,在那天开庭的庭审现场见过,这不是死者江成强的父亲吗?怎么一副不依不饶小人得志的面孔?这副面孔喉咙和脸部还在蠕动,好像还想向侯本福吐痰,侯本福一瞬间脑筋急转弯:你家有权有势想出我的丑,我今天就偏要做个好汉给你们看!侯本福怒目圆睁,狠狠的盯着这个因丧子而心理扭曲的壮年男人,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那副阴险狡诈而又得意的脸孔,这个壮年男人看上去是比较文秀的,整个形象就基本上是文盲遍地的地方识文断字的那类人。
侯本福怒目圆睁地看着他,他准备好的那口污秽终归是没敢吐出来,蠕动了一下喉结,自己吞下去了。但是他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些啥,大概是在骂侯本福。因为主席台上主持大会的领导已经在开始义正辞严、冠冕堂皇地讲话了,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比当年小侯本福听见的不知要震耳多少倍。
江成强的父亲的骂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而侯本福一直怒视着他,他旁边的两个个男人说着什么,终于把他拉走,离开了侯本福的视线。此刻的侯本福既然已经抬起了头,就再也不会因“耻辱”而重新低头了,他扬起头面露坦然而淡然的微笑 ,把目光投向看“热闹”的人群。他第一眼看见了离自己很近的幼儿,正被一个街坊伙伴抱着,幼儿大约是多久没有见着父亲的缘故,亲热而好奇地想扑向父亲,侯本福向幼儿露出微笑,这微笑很勉强很不自然,充满了为父的歉疚与无奈。接着侯本福看见了母亲和妻子站在一起,距离虽有十多米,但两婆媳的泪眼侯本福看得十分清楚。又看见了托县检察院陈检察官带酒来侯本福喝的舅舅,他也为侯本福流下了心疼和惋惜的泪。还有亲戚、同学、同事和朋友,当侯本福与他们目光交集时,侯本福看到的是人世间的情感,是同情、惋惜和无奈的情感。侯本福向他们不停地点头,他的泪水也无法控制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跟侯本福站在一排的两个人可能是已经被判决死刑的缘故,看守所干事和武警一起给他们戴上了脚镣。接下来该宣判侯本福了,当红胜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官宣读对侯本福的判决书的时候,喇叭突然没了声音,在人声鼎沸的围观群众发出的声音的淹没下,主席台上法官的声音就像“嘤嗡”而叫的蚊子的声音那么小,根本没人听见他究竟宣读了些什么。
当然,作为被判处死刑的侯本福也被戴上了脚镣。侯本福被戴上脚镣后,围观的群众明显有些骚动,有人还喊出了“不公正!凭关系在判!”
主席台上的红胜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官立即宣布“公判大会到此结束!将罪犯某某某、某某某和罪犯侯本福押回看守所关押!”法官的话群众当然听不见,但群众看见主席台上的法官都离开了,就有很多人围过来喊着侯本福的名字。侯本福看见母亲走过来,他“噗通”一下跪下去,额头触地,泪流满面大声喊着“妈妈,我二世再做你和爸爸的儿子!”
侯本福的母亲含着泪将侯本福扶起来,侯本福的妻子也凑过来,紧紧地拥抱着侯本福:“本福,你放心,不管最后什么结果,我都会好好把儿子扶养成人!”
侯本福眼里流着泪,但是脸上却挂着笑说道:儿子要带好,但是你的日子也要过好。找个喜欢你的,改嫁吧,我死了你不嫁人不现实。就算我死不了,起码也是十多二十年才出得来。你嫁了我才安心!真的!”
听侯本福这么一说,他妻子更是哭得厉害,把周围两百米的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从公判大会的现场到回看守所这段路,比来时不知道要长多少倍。
不断有人呼唤着侯本福的名字,不断有人围过来拍拍侯本福的肩或拉拉他的手臂。他们都是来和侯本福打招呼,来表达对侯本福的同情、惋惜、安慰。侯本福一直不停地点头,跟在侯本福身边押送他回看守所的易干事不断地给群众打招呼“请大家离远点好不好?”两名武警见侯本福才戴上脚镣不习惯行走,就搀扶着侯本福慢慢挪步,其中一名武警还将侯本福的脚镣的链环提起来,这样侯本福挪步就不会感到太吃力。
本来也就三、五分钟的步行距离,他们却整整走了十六分钟才回到看守所。
跨过那道黄色的警戒线后, 侯本福拖着沉重的脚镣,每迈出一步都显得极为吃力,那脚镣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哐当”声。易干事叫自由犯肖医生帮他把脚镣提起来,他谢绝了,说不能依赖别人帮忙,自己总得习惯才是。
易干事说:“在那里只能给你戴这种重的脚镣,你先进去,一会我找副轻的给你换上。”
当侯本福终于吃力地迈上放风室门槛的时候,原本在放风室里或站或坐的黑鬼、于真华、周猫儿、许凡兵、何明华等所有人,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瞬间都围了过来。
众人脸上带着关切与担忧,小心翼翼地把侯本福扶到阶沿坎上坐下。黑鬼和于真华迅速转身,四处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他们找来了两块破旧的布,半跪在侯本福面前,动作轻柔又带着几分急切,帮他擦拭脚镣上的锈迹。每一下擦拭,都像是在试图擦去侯本福身上的苦难与不幸。
其他的人都默默地围着侯本福站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用那满含忧伤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有同情,有无奈,更有深深的关切。侯本福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内心翻涌的愤懑和恐惧,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说道:“今天判了三个死刑,和我一起判的还有两个,我不认识。也不知道是哪间监室的。”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可微微颤抖的语调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周猫儿赶忙接话道:“好像是四号监和八号监的。”
王宇飞点了点头,应和着:“哦哦哦,应该是那起一案二命的案子。”
许凡兵也接着说道:“入室抢劫杀人,两条人命,不判死刑才怪。”
这时,于真华突然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满有把握地抛出一个打赌的筹码:“我敢和你们打赌,今天判的三个,到最后枪毙那两个,侯主任改判!哪个敢接招?输的直接停钵三天。”所谓“停钵”,就是把饭钵停了不准吃饭的意思,“停钵”三天,那可是极为难熬的赌注。
李立强一听,毫不犹豫地接过于真华的话:“那我来像你这样赌:那两个被枪毙,侯主任改判,你于真华敢接招不?我直接赌停钵五天!”
周猫儿、许凡兵、曾勇、张斌、代耀世、刘文生、何明华等所有人纷纷附和,“就是,你于真华倒聪明,打这种赌,明摆起哪个接招哪个就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说于真华耍小聪明。
其实侯本福心里清楚得很,同监室的弟兄们是在用这样特别的方式安慰他,是在衷心祝愿他能逃过此劫,得到改判。
侯本福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说道:“谢谢弟兄们的善意,我明白你们是在安慰我。谢谢你们!”
黑鬼走上前,拉着侯本福戴着手铐的手,一脸认真地说:“爸,这也不只是安慰,本来你的案子和他们那两个的就大不一样,所以我们说你的一定会得改判是有法律依据的,我看了法律知识读本,那上面说对罪大恶极的罪犯才适用死刑。爸,你的案子肯定不是罪大恶极的,你没有故意杀人,所以你说我们说的是不是有法律依据的?!”黑鬼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对侯本福改判的期待。
侯本福伸出戴着手铐的手,轻轻摸了摸黑鬼那瘦小的光头,感慨道:“咦,没有想到黑鬼进步还这么快啊,连这些法律解释都搞清楚了哦。好好,认真学,以后出去当律师。”
于真华在一旁补充道:“因为他听说你可能会被判死刑,他就专门学判死刑的内容。他那天就跟我说了,他说我爸不会被判死刑。”
侯本福自嘲地打趣道:“这不是判了死刑了吗?!怎么解释?”
“判是判了,这是一判,还有二判,还有最高人民法院最后复核。”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围绕这个意思各自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有的说侯本福的案子证据有疑点,有的说他有从轻情节,每个人都像是在给侯本福编织一张希望的网,那一句句安慰的话语,虽简单,却饱含着深深的情谊与善意的祝愿 ,在这冰冷压抑的环境里,如同一束束温暖的光,给侯本福带来一丝慰藉与力量,支撑着他在这黑暗的日子里,心怀希望,等待那或许会来临的改判曙光。
大家都在以自己能想到的话安慰侯本福的时候,易干事打开门,自由犯肖医生提着一副很轻,而且没有任何铁锈的脚镣进来把给侯本福已经戴上的那副很重的脚镣换了下来。这一下就让侯本福感觉轻松了许多。侯本福朝着站在放风室门口的易干事说了声“谢谢易干事!”
黑鬼跟着说了句“谢谢易干事!”
接着大家都说“谢谢易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