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舞之争未分出高下之前,林式昭与寒零露两人便到了鼓楼脚下。
或许是受蔓棠这只存古籍记载中的混沌奇株影响,鼓楼城墙边的植株以可怕速度生长,虬结的根系涌动,肆意的花香弥漫,翠绿的紫藤根茎顺着墙隙而上,盛开簇拥地似瀑布垂落的藤萝。
沿着被花草覆盖不再宽敞的阶梯而上,棕红塔楼映入眼帘,多到溢出的生机只需闻上一口,便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林式昭抓着鼓楼门框向里瞥去,内部是如孤树一般的旋转阶梯,玲珑塔顶彩玻绚丽,映照不同光华下的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如梦似幻,幻影憧憧。
嗒,嗒。
不轻不重的脚步在旋转阶梯上响起,他向声音方向看去,一名头发酒红的女子一步步迈向更高的楼层,她着一身黑色衣袍,内里衣衫熨帖着窈窕的身段。
寒零露同样注意到女子,她皱着眉:“李汐雯?她怎么会在这里……”
林式昭注意到姓氏,便自然联想到人族五家:“李家的人?”
寒零露点了点头:“她才算的上李家年轻一代真正的话事人,虽然她在外出手次数极少,可每一次声势都颇大,不排除李家造势的可能,但也足够说明这人是有些真本事的。”
说着,她抬了抬下巴,继续道:“这些放在现在也无关紧要,你看她现在的状态,鼓楼之中必有玄机。”
林式昭仔细打量,李汐雯明明在往上层走着,眼睛却是紧闭的。
她抿着红艳的嘴唇,蹙起好看的眉,神色中带着疑惑不解与些许痛苦。
林式昭走入门中,轻微的晕眩感让他不由以手扶额,眯起了眼,回过神来,茫茫虚空,无垠混沌带来的虚无之感扑面,一切似乎都不再拥有意义,而等着定义者来赋予。
回头望去,如他所想一同跨入门中的寒零露果然不见踪影,这片原初混沌无论是幻象还是投影现在都只属于他。
灰白气体间忽然亮起一点金芒,瞬间抓住他的目光,那金芒似乎意外在意他的视线,这时正雀跃地蹦跳,一下在混沌中炸开。
星火飞溅,炸开的金芒如液体般在气体上书写,很快便从寥寥几笔变得长篇累牍,明明全然是看不懂的文字,却在迷糊中读懂了这载体所承接的含义。
此间之意便是要在这虚无缥缈的拟造混沌中寻到蔓棠的踪迹并“抓住”它,而他们或者说想要靠近蔓棠的人所扮演的便是现在所处混沌的“神”,可以逆转时空,分辟阴阳,可以赋予生死,控制状态。
蔓棠将此当做游戏,文章措辞造句中无一例外的体现出书写者的幼稚与跃然纸上的兴奋。
它毫不在意来者的目的,这场躲猫猫形式的游戏也绝非为自己设下的保护色,它将自己作为了获胜者的奖品,可能是出于自信,但更多的可能是不知多少岁月的寂寞让它需要一场有人陪伴的游戏。
……
巍巍高峰之上,浩渺天空中忽然裂开一道紫黑的痕,密密麻麻的缝隙爬满猩红的天,只听“咚咚”几声似敲门般的声响,空间壁不堪重负地坍倒,大片的黑影从裂缝泄出,覆盖了山尖。
崖边坐着个披盖黑袍的人,他将双腿荡悬在半空,大腿托着手肘,手掌撑起脸蛋,似一名沉思者,在黑袍之下却也看不清其目光向何方望去。
从裂缝中逃出的黑龙外表狼狈,原本排列整齐,如黑色盔甲的黑鳞破碎不堪,从中断裂的伤痕显露出掩盖其下的粉红的皮肉,脊背自上而下的骨刺有三根从中不规则地断裂,而受创最严重的在其腹腔位置,一道贯穿胸背的筒状伤痕难以愈合,止不住地鲜血喷涌而出。
罗乌难掩疲惫与重创的痛苦,他瞅见崖边坐着的人:“你怎还在这里?不是说与你那影子约好要见上一面?”
崖边的人一声不吭,沉默的气氛如漠河冬季刺骨的河水一般扎入黑龙的心脏,他有些难耐地从爬卧姿态坐起,眼神中多出了烦闷:“我知道可能因为一时冲动打乱了你的计划,但后续应允的东西绝不拖沓!”
黑袍人手一撑,自崖边跃起站直,他轻轻打了一个响指,剧烈的灵气波动轰然炸开,高峰之上岩层涌动,无数根茎拔地而起,千百桃枝眨眼间缠住龙首四肢。
再看山峰表面隐约显出阵型,庞然重压霎时压在龙躯之上,刚想反抗翻飞的双翼被迫颓在两侧,动弹不得。
罗乌这才发现那黑袍下的人并非白陨,怒吼道:“吼!你是谁,放开我!”
黑袍人并未理会,他一指竖起,黑龙身后枝繁叶茂的桃树当即伸出一根桃枝,锋利似刀的树枝猛地扎进黑龙胸腔伤口的两侧。
瞬间迸发的疼痛感让罗乌不由眯起眼,龙族的尊严让他在这时绝不会低声求饶,反倒让头脑清晰了些:“你有什么目的?”
黑袍人这时才淡淡开口:“我问你答,这是一场完全不对等的交流,可惜你没有拒绝的权利,若是不答——”
他似乎想了想,随即竖起一根手指,又是一根树枝不讲理地贯穿进黑龙的躯体:“就会像这样。”
罗乌怒视着他,压抑着愤怒道:“你这家伙,该死!吼!”
“嘘——”黑袍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插入黑龙躯体的树枝一下绽开无数细枝,如血液般在他体内疯狂式地扩散,诡异感让他在瞬间止住了嘴,“那么第一个问题,你原本将我当做了谁?而影子又是谁?”
罗乌挣扎地开口:“即便我告诉你,我也不能活着回去,那我凭什么说?”
那人潜藏在黑袍下的脸似乎在笑,他抬起那根令罗乌悚然的手指,耳畔还沉浸着他的声音:“可不能回答无关的问题哦。”
透心凉的滋味又一次从后背传来,身躯中扎入的根系涌动着的诡异未知的恐惧让黑龙胆寒。
他这一刻才明白眼前那黑袍人不怕他不回答的理由,这种渐渐每一寸血肉被植物替代,每一点自己可掌控空间被根系剥夺的感觉远比死亡更加恐怖。
罗乌的眼神灰暗了,没有感情地开口:“我将你当做了白陨,他是与我签订契约的人类,至于影子,我并不知情,白陨也不过跟我提及过一次。”
天空漫起黑云,紫色的闪电如神罚般降落至黑龙的躯干,数息便皮开肉绽,而相比黑袍人带来的恐惧,背信弃义带来的惩罚也不过是让他感受活着的滋味。
黑袍人在崖边踱步,道:“白陨需要你给他什么?或者说你应允了什么?”
罗乌道:“一种叫作须臾的东西,不过据他说已经碎成了四片就散落在这个秘境之中,我曾经追寻过其中一块,可惜那片被人先行取走了。”
黑袍人判断其没有说谎,道:“那你是怎么和白陨签订的契约,我记得龙族非特殊情况从不会签下这种约定。”
罗乌沉默了一下,道:“因为契约是双向的,我为他办事,而他要付出的,则是把我从龙狱中救出来。”
“龙狱?”
“龙族的地牢。”
黑袍人又依次问了些许无可轻重的问题,罗乌都能随口答上,若非身躯上逐渐蔓延的僵硬感,都足够让他误以为这是场陌生人间的问话。
可忽然的,黑袍人的音调不那么沉稳,脚步也随之停止:“最后一个问题,尸素摩罗是谁教给你的?那家伙在哪里?”
罗乌一下子僵住了,他定睛向前望去,那黑袍下仿佛亮起幽幽的火光,似能灼人心智,破人心魂,他张了张嘴:“我……不知道。”
黑袍人忽然失心疯般地大笑,他高抬起手指,一根树枝如约插入身躯:“哈哈,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忘记告诉你,如果你的身上有五根那样的树枝,你就会感受到全身都被占据,活着又没活着的感觉,而你,已经有四根了!”
树枝有生命地吸吮着龙躯的血液,皮肉一点点地萎缩绽白,更恐怖的是,罗乌发现自己的观念都在这之间模糊,荣辱、信仰、热爱统统都变得可有可无。
他顾不得思考因由,心防都在一刻崩塌:“是……”
就在这刻,一团团黑气从他七窍流露,逐渐在半空汇聚构成一黑龙龙头,罗乌怔怔道:“为什么?为什么!”
那团案刻进罗乌的额头,每一寸鳞片都叮咚作响,黑袍人意识不对,抓住罗乌脑袋两侧,大吼道:“快说,快说啊!是谁,他在哪!”
罗乌眼神释然,吐字道:“龙狱……”
下一刻,庞大的龙躯化作一团黑液溶解在地,天空怒起的雷云没了目标渐渐散去,黑袍人瘫倒在地,双手不甘地抓起尘土,喃喃道:“白陨,须臾,龙狱。”
巍巍高峰又一次引来了它的客人,那高大身影披着一袭道袍,衣角沾着尘土,江境看着跪地不起的男人,眼神复杂。
“李肆世,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