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开封府衙后堂的炭盆噼啪炸响。凌风指尖拂过血书褶皱处凝固的褐斑,突然将文书按在知州王延年的案头:\"二十三处指印深浅不一,最浅的这枚——\"他蘸了茶汤在朱砂印上轻抹,竟浮起半枚青玉扳指纹,\"王大人赈灾时还戴着祖传的翡翠扳指?\"
王延年广袖下的手腕微颤,茶盏\"当啷\"撞上青砖:\"定是刁民伪造!下官昨日刚开仓放粮……\"
\"放的是陈年霉米,还是裹着泥浆的砂石?\"林清芷玄色披风挟着寒气卷入堂内,甩出半袋黢黑颗粒。粮袋砸地裂开,爬出数十只红头米虫,\"昨夜西郊粥棚,三个孩童腹胀而亡。剖开肠胃——\"她将仵作格目掷向屏风,\"全是观音土!\"
惊堂木尚未拍响,衙外忽起喧哗。李策押着粮商赵四郎破门而入:\"大人!这奸商在兰阳码头偷运官粮,船舱夹层里藏着新鲜粳米!\"
\"冤枉啊!\"赵四郎膝行至公案前,\"草民运的是王大人特批的赈灾粮……\"话音戛然而止——凌风的剑尖已挑开他衣襟,露出内衬绣着的\"晋商常氏\"徽记。
\"常氏商行专营军粮。\"凌风剑锋掠过王延年颤抖的喉结,\"去年大同镇闹过一模一样的霉米案,当时经手人正是王大人的妻弟。\"
惊雷炸响雕花窗。林清芷突然掀开后堂帘幕,二十口贴着封条的官仓赫然在目。她指尖划过仓板缝隙:\"桐油味混着米香,这木板三日前刚被火烤过——\"金簪猛地刺入木纹,\"仓底铺的不是防潮石灰,是遇水即胀的蒙脱土!\"
王延年瘫坐在地,官帽滚进炭盆腾起青烟。凌风一脚踏住他欲抓令箭的手:\"去年黄河清淤银两,工部账目记着采买三百车石灰。\"剑鞘戳向仓底泛白的土层,\"开封府地界的蒙脱土矿,好像都记在王大人的田庄名下?\"
\"轰隆\"一声,东仓顶棚被狂风吹塌。暴雨倾泻而入,浸泡蒙脱土的仓板瞬间膨胀炸裂,金灿灿的稻谷混着泥沙喷涌而出。流民哭嚎自街巷漫来,不知谁喊了声\"狗官吃人\",千百只破碗砸向府衙匾额。
林清芷俯身拾起一枚带血的童鞋,鞋底还粘着观音土:\"王大人可知,昨日咽气的孩子临死前攥着什么?\"她展开染透的帕子,半块硬如石砾的麸皮馍静静躺着,\"他娘亲掰了三天才掰开的赈灾粮。\"
子时,凌风伫立溃堤处。火把照亮河床上新砌的\"糯米灰浆\",其下隐约露出成捆的芦苇杆——正是弘治年间导致开封城淹的豆腐渣工法。李策带人撬开石缝,二十具脖颈系着赈灾腰牌的尸骨惊现于世。
\"好个一石三鸟。\"凌风剑指对岸黑影幢幢的常氏货栈,\"贪墨修堤银两,倒卖赈灾粮,再让流民变成河工填了堤坝——王大人这手算盘,打得比黄河浪还响。\"
骤雨初歇时,八百里加急直入京师。都察院签押房里,沾着黄泥的血书与蒙脱土样本并陈案上。首辅严嵩摩挲着常氏商行的账册,突然冷笑:\"明日朝会,怕是要变天了。\"
晨钟撞破迷雾,乾清宫鎏金砖映出血色朝霞。凌风将童鞋置于龙案:\"臣请陛下听一曲《饥民谣》——'汴梁城外骨作堤,官仓老鼠穿锦衣'!\"
嘉靖帝指节捏得发白,突然扯下常氏进贡的东海明珠帘:\"传旨!开封府一应涉案官吏,就地问斩!常氏九族流放琼州!\"
退朝时,林清芷望向太和殿外冉冉升起的日轮,袖中滑落半块麸皮馍。她将硬馍投入金水河,涟漪荡开处,隐约可见新砌的灰浆堤坝正在晨光中凝结。
暴雨冲刷过的开封城泛着土腥气,凌风踩着泥浆踏入西郊粥棚。三口薄棺横在草席上,妇人的呜咽声混着木勺刮锅底的刺响,听得人脊背发凉。他俯身掀开棺盖,孩童青紫的嘴角还粘着观音土,小手攥成拳头,指甲缝里嵌着半粒未咽下的麸皮。
\"昨日放粮的衙役何在?\"凌风剑鞘一挑,掀翻冒着热气的粥锅。黢黑的糊状物泼在青砖上,竟黏连成团,滚出几颗棱角分明的碎石。
林清芷拾起碎石在掌心掂了掂:\"黄河下游特有的火成岩,该在百里外的黑风峡。\"她突然将石块掷向仓房梁柱,簌簌落灰中露出崭新的斧凿痕,\"昨夜有人连夜运石磨粉,掺进陈米——王大人连孩童的牙缝都要算计?\"
跪在角落的粮仓主事突然抽搐,口吐白沫。李策箭步上前捏住其下颌,却扯出半截咬烂的毒囊:\"是漠北的鸩羽红!这厮根本不是中原人!\"
\"好一招死无对证。\"凌风冷笑,剑尖忽地刺入主事衣襟,挑开内衬,露出胸口的狼头刺青,\"鞑靼暗桩混入府衙,王大人这顶乌纱,怕是连关外的风都吹得动。\"
惊雷劈开乌云,一队铁骑踏破长街。河南巡抚周延儒滚鞍下马,官靴尚未沾地便厉喝:\"凌佥事越权办案,可有圣谕?\"
\"圣谕在此!\"林清芷广袖翻卷,明黄卷轴迎风展开。她指尖点过\"如朕亲临\"的朱印,突然将圣旨覆在孩童棺木上:\"周大人不妨摸摸这孩子的肚子,看看朝廷的法度能不能暖热一副冰肠!\"
周延儒连退三步,官袍后襟扫翻炭盆。火星飞溅间,凌风剑锋已抵其咽喉:\"去年黄河改道的奏折上,周大人说开封府仓廪充实——不知这二十万石新粮,怎么变成鞑靼人的毒囊了?\"
\"报——!\"马蹄声再起,驿卒背插三翎急闯而入:\"兰考急汛!新筑堤坝垮了三十丈!\"
林清芷闻言色变,抓起案头《河防通议》疾翻:\"半月前工部拨付十万两修堤银,所用当是糯米灰浆!\"她突然将书册砸向周延儒:\"敢问巡抚大人,糯米价贵,您用的是哪家商铺的货?\"
暴雨倾盆而至,溃堤处浊浪滔天。凌风拽住欲逃的周延儒跃上桅杆,指着浪涛中翻滚的芦苇捆:\"前朝亡国的豆腐渣工法,今日倒成了周大人的生财之道!\"剑光闪过,绳索应声而断,二十具系着赈灾腰牌的浮尸随浪涌出。
\"看清楚!\"凌风揪着周延儒的头发按向水面,\"这个手腕有胎记的,是你三姨太的胞弟吧?上月他还在赌坊豪掷千金,今日怎么成了'殉职河工'?\"
都察院的囚车碾过汴梁街头时,满城流民正在焚烧观音土。林清芷立在重开的官仓前,舀起一斗新米倒入老妇的破钵:\"从今往后,开封府的米,粒粒都要过青天。\"
暮色沉入金水河那日,八百里加急送入西苑。嘉靖帝拆开漆盒,血腥气扑面而来——盒中无奏本,只有半块硬馍、三粒带血碎石,并二十三枚按在黄绫上的指印。
司礼监掌印颤声念出附笺:\"饥民啮指,血书九重。君若不信,请食此馍。\"
紫檀案上玉镇纸砰然碎裂,惊起寒鸦掠过奉天殿。那一夜,开封城头的明月格外亮,照得新堤上\"民为邦本\"四个朱砂大字,殷红如初凝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