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佳是被一阵濡湿惊醒的。
她起身呆坐了几秒,不敢置信的瞪着眼珠子看着被子上那一滩深色水渍。
瞳孔地震,她差点当场恨铁不成钢的反手抽自己两巴掌。
好在困得神志不清的意识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外边下雨了,上个月破洞的屋顶还没补,漏下来的雨水恰好就滴到她床上。
没尿床,虚惊一场。
展信佳松了半口气,皱紧眉,面色凝重谨慎的将手伸进被窝里摸了摸裤裆——
干的,这下终于放心的把那口气全松了。
外边天色浓黑,伸手不见五指。
嘈杂密集的雨水打落在屋顶茅草上为数不多几块脆弱的瓦片上,沿着檐角滴落在墙边的破烂旧搪瓷花盆里,声音格外有存在感。
叮叮咚咚,扰人清梦。
展信佳困意全无,打着哈欠披了外衣起床摸黑给自己倒了杯水。
也只能摸黑,家里穷点不起灯。
但杯子她爹没洗干净,她一边把水往下咽一边熟练的用舌头把水中异物全剔了出去,不断发出着呸呸呸的吐沙子声。
等舌头呸得发麻,终于不渴了。
放下捡回来的缺了口的泥胚茶杯,展信佳感觉自己这辈子应该算是完了。
自打懂事起展信佳就知道自己是个不受待见的死孩子,天生的恶毒女配。
得益于她这对父母的逆天往昔光辉岁月,每年宫宴她爹把她往皇宫里一领,必然会迎来当今皇上与皇后复杂而异样的打量目光。
而他们的儿子,那位比她大不了俩岁的太子储君也总是目光闪躲,局促仓惶的躲着她,仿佛她是什么会吃人的洪水猛兽。
但要说起整个皇宫里展信佳最讨厌的人,莫过于只比她大半个月且跟她从小就不对付的彩霞公主,雁西月。
如果展信佳是全京城公认的“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投胎到展家”里说的倒霉孩子。
那不仅身为皇帝与皇后的唯一的女儿、上头还有个太子哥哥宠着惯着的雁西月无疑是传说中千娇百宠于一身的团宠小娇娇。
小时候,只要雁西月一阴阳怪气的开口讽刺她爹是爱而不得的舔狗男小三,展信佳就立马快准狠的踩她痛脚!——
「彩霞?笑得我想死,你的封号怎么跟个土狗似的。」
「你娘她不知羞耻曾经冒名顶替我母后的功劳!」
「哎哟卧槽,你还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不知道看了什么话本硬哭着要把自己的封号改成大红蝴蝶花花美水灵灵冰晶泪幻殇公主。
你哥气得两眼一翻差点抱着你去投护城河,你爹抄起你按在龙椅上就开始打,你娘拿着一溜鸡毛掸子晾衣棍擀面杖站在背后负责给你爹切换武器。」
「你!…妹宝你这个笨蛋!你娘蛇蝎心肠!你爹根本不喜欢你娘,是因为被我母后拒绝才退而求其次的!!」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还有你说就说别靠我这么近啊,离我远点啊啊啊啊!!!我有巨物恐惧症,害怕大傻逼~~~」
「嘤嘤嘤嘤嘤嘤,你骗人,父皇母后说我是世界上最可爱最香香的小公主,你为什么嫌弃我,我才不要离你远点!我就要贴贴你!!」
展信佳:「……」
敢情这光速破防的死丫头是在计较这个呢。
回忆起这些破事,展信佳摸摸脸感觉自己脸上应该是挂着一丝“苦笑”的。
气死了,一想到在这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落魄日子里雁西月肯定在能滚二十个人的豪华大床上睡得正香,展信佳就恨不得冲进暴雨里大声说一句我曰你。
老天爷,我再也不会叫你爷了。
你根本没有拿我当孙女!
叹口气,收拾了两身换洗衣服,推开门,展信佳站在茅草檐下盯着另一间早就熄灯的屋子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平静的移开视线。
爹,娘,你们就当女儿迟来的叛逆期吧。
这个家总得有人撑起一片天,遮风挡雨。
我打出生起一声不吭硬撑了十六年多,结果蓦然回首,发现给我带来风雨的居然就是你俩啊!
谢谢你们,为我灰暗的人生带来了一丝阴霾。
扛起那个脏兮兮的碎花小包袱,展信佳伞也没拿就这么唉声叹气着从容的走进漆夜的暴雨中,身影逐渐淡去,消失在雨幕里。
其实她也不知道去哪。
总之都比在家强。
外边宵禁,她也不敢披着湿哒哒的头发像个女鬼一样在街上游荡。
琢磨了半天,展信佳随手在路边折了一段杂草漫不经心叼在牙缝里,包袱往地上一扔,就这么随意在某条小巷口能稍微挡雨的屋檐下索性蹲下了。
她往那一蹲,跟个猥琐流浪汉似的。
虽然她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她半眯着眼,假装自己是已经看淡红尘少年老成的侠客,以一种涣散且富有沧桑故事感的悠远目光放空思绪,故作深沉。
雨水凝珠成线,在水洼里飞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
夜幕浓深,有茶馆酒肆门口桅杆上挂着的昏黄油灯斜斜映照,光与水相触,再溅开,像是小朵小朵连绵不断的璀璨烟花。
展信佳看得有些走神,再回过神来时眼前恍然划过了一抹空青的衣袂。
哪怕是在这种暴雨夜路上泥泞不堪,泥水四溅。这片衣袂却犹如照着月华的雪光,干净,整洁,纤尘不染。
展信佳天生手贱,向来手比脑子快。
她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手指已经精准的扯住了那片衣角。
于是,路过的衣角主人被迫停下了脚步。
展信佳腿蹲麻了,使劲挣扎了两下硬是没捣腾起来,反倒是两眼一黑。
她只能狼狈的努力仰起头,梗着脖子,才能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人。
入目的先是一把四十八骨素面油纸伞,伞柄被握在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中。
空青色的对襟长袍,衣摆领口均绣着几株瘦细的墨竹枝,衣袖间拢着淡淡墨香,整个人透着文人斯文楚楚的书卷风骨意。
相衬合宜,极为养眼。
他面容温润,眼角略微低敛,五官如炭笔细细描绘的工笔画般清隽而雅致,只是此刻淡棠色的唇往下抿成一线,瞧着似乎有些不愉。
如落珠的雨线中,青年微微颔首。
一双如点漆般的眼眸正略带困扰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展信佳愣住。
卧槽这小郎君吃人长大的吗怎么能长这么好看?还好这会儿正下着雨,对方看不清她顺着雨水偷偷流出来的不争气的口水。
头脑风暴了会儿,展信佳清清嗓子,战术后仰。
“我承认你有几分姿色,自己想办法娶到我……”
这个省略号省略的不是她的普信,而是淋了大半夜的雨再加上蹲了半宿,腿麻得能被拉去当场截肢。
她是真的晕过去了。
意识模糊的前一秒,展信佳还在迷迷糊糊想着。
老天爷,我发誓我再也不说曰你了,你是我唯一的爷,保佑一下别让这美貌小郎君见死不救给我扔大街上啊喂!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一轻。
展信佳顿时毛骨悚然。
主要是她不太确定自己感觉“一轻”是被抱起来了还是死了——魂魄升天了。
但终归,雨好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