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声更凛,一时堂内寂静无言。
“抱歉。”
沉默许久,最终展吟书攥紧袖下指节,只从喉间艰难的挤出了这么两个字。
他避开少女的视线,转而垂眸望向阶下深深积雪。遥遥望去,月华照耀下一片纯白,好似无忧无虑年少时庭院里落满的杳杳梨花。
有长风徐徐曳动他披散的发,他静默的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仿佛一尊冰冷雕像。
面具下那双眼睛落寞的低敛着,黯淡着,毫无光采。
也不怪展信佳第一眼没有认出来,而今的他看上去苍白,凉薄,死气沉沉,再也不是昔年那个笑着立誓要当大将军的意气风发的展吟书。
但对于展信佳而言,他却依旧还是记忆里那个无论何时都会伸手接住自己的哥哥。
这是一种来自血缘的信任感,哪怕两人同时身堕深渊地狱,他也会高高将她托举起,竭尽所能的让她避开世上所有痛苦与绝望。
可正是被这样爱着,展信佳才更难过。
“为什么要说抱歉呢…
该道歉的人明明是我啊!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从来都没有,我不要听你道歉,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
你知不知道我跟爹娘都很想你……
娘当初整夜整夜的哭,爹因为愧疚哪怕再被皇权施压也不敢离开京城半步,而我呢,当初被你藏在那个柜子里,花了九年都没有走出来。
他们都说我疯了。
我没有疯,我只是在想你明明答应好的会来接我,为什么把我忘在那里,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这么远的地方。
她朝他走近,固执的追问着,渴求着一个确切的答案。
展吟书不忍回头。
他抬指接下一片飘落的雪花,那片雪仍维持着完整,并未消融。
夜雪中,他的声音冷得堪堪压下三尺雪意,似是轻叹,模糊不清的声音散在风中,仿佛一场经年隔世早已褪色的旧梦,苍白而失真。
“大抵是因为,世上可以没有展吟书,可展吟书不能没有小纸吧。”
是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妹宝。
长开了之后突然变得过分可爱,脸颊上一戳一个印,被捏住脸会不满的扁嘴。
高兴时张大嘴露着嘴里没长几颗的小牙像笨蛋一样跌跌撞撞的追在他腿后边跑,他那段时间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深怕哪天踩到她。
有的时候她手上捏着爹刚给她抓的蝴蝶,有的时候穿着娘给她新缝的小兔袄,更多时候她嘴角还黏着饭粒,头发蓬松凌乱着,端着一碗被搅和得根本看不清原料的可怕食物。
蛮不讲理的把碗往他手里一塞,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大张着的嘴,瓮声瓮气。
「哥哥,饿,饭饭!」
「不要吃这个绿绿的,要红红的。」
他面露难色,喂一勺过去她就“嗷呜”一口全包下,吃饱了就把脑袋抵着他开始犯困,有的时候还会假装要他抱实则偷偷在他衣领上擦嘴……
展吟书很是头疼,好在长大一些她也就没有这么气得人牙痒痒了。
昔年早春,晴光正明媚灿烂,她趴在树下认真握着笔在他的书上进行着一些“鬼画符”的创作,画高兴了还会偷笑,晃着腿得意洋洋的。
一开始展吟书还会拦一下,后来他疑似失去了所有力气跟手段,绝望的认命了。
不仅是他,就连他的同窗、他学馆里的老师也都无语的认命了。
他交上去的功课旁边总会画着一些抽象的蜘蛛或者螃蟹兔子,大家逐渐见怪不怪,有时还会围着他玩笑似的点评今日小纸画技。
而后某一天,她仍乖乖趴在梨树下画画,练完剑的他却走到她身边。
「不想跟着哥哥一起学厉害的剑法吗?」
他想,女孩子学点武功自保也挺好的。
可小姑娘嫌弃撇嘴。
「才不要呢,看上去又累又痛的…
哎呀反正家里有哥哥在,我就一辈子躲在你身后当一个小废物就好啦!啊哈哈哈,哥哥你说,你会永远保护我的对不对!!」
展吟书想,也确实。
她平时擦破皮稍微磕一下都会流着宽面条一样的眼泪委屈的找爹娘嚎啕半天,娇娇气气的,又哪里是个适合习武的苗子……
那没办法了,只好他来当这个英雄吧。
比如挣挣军功,谋个一官半职,像爹那样当一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打了胜仗便骑着白马凯旋,在春朝晴光中潇洒的绕着京城游行。
到时这小姑娘肯定会翘着尾巴得意的到处跟人炫耀——
「这是我哥哥!」
一想到这,展信佳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而如今,他这副怪物一样的残躯再也无法实现抱负,再也不能让她感到骄傲了。
愧疚,自责,痛苦。
最后全化为了深不见底的自卑。
他怎么敢与她相认,怎么忍心看见她盛满泪水的眼睛,怎么舍得让她失望。
对不起,哥哥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厉害,也不是无所不能,就连保护好你这件小事都做不到,干脆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这样讥讽的自嘲着,他垂落的冰凉手掌被她重新牵住。
展吟书微怔,抬眸望去。
茫茫夜雪中,一点月华映照着她眼底闪闪的泪光,她弯眸,朝他苦笑着。
“可是哥哥,我从来都没有希望你当什么大英雄啊。”
我希望的,只是每天都能等到你回家啊。
——
琉玉淋着雪垂头丧气回来时,庭堂里气氛很诡异,很压抑。
那个被她捡回来的小姑娘眼眶红红的坐在一旁,像是哭过,而青年一言不发的在整理药箱。
琉玉茫然。
不是,难道公子笺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偷偷跟这可怜小姑娘吵架了?骂她了?而且天都这么晚了这俩人怎么也不点灯啊,怪渗人的。
更令她震惊的是——
“哥哥。”
椅子上的展信佳突然清清脆脆唤了一声,琉玉大惊失色,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鲤鱼打挺弹射起步立刻上前捂住这小姑娘的嘴。
这倒霉孩子也太勇了!!
自己之前明明都提醒过了公子笺这人脾气很怪的,他特别讨厌别人叫他哥哥。
不是,这孩子是在故意挑衅他吗?
可让琉玉更不敢置信的是青年沉默片刻,竟然“嗯”了一声。
收好药箱后,他走到小姑娘面前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
面具下的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弯,目光温柔得像春溪里融化的碎冰,宠溺纵容。
“乖。”
琉玉:“……”
见了鬼了,他俩是偷偷处上了吗?突然感觉自己好多余。
见小姑娘起身要走,回过神来的琉玉下意识拦了一下,疑惑不解。
“这么晚了还下着大雪你干嘛去?干脆今天就在这吃饭住一晚呗,又没有人赶你。”
刚找回重要的亲人,展信佳确实不太舍得分离,但她现在还有重要的事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