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沈…大人……
展信佳错愕抬眸,瞳仁缩紧,剧烈震动的心脏声骤然漏了几拍。
耳朵里幻听般响起嘈杂尖锐的耳鸣,吵得她没办法冷静理智,天地仿佛在这一刻褪色至虚无的苍白,唯独面前孑然而立的青年仍保留着色彩,可那双曾经盛满温光的眼只剩一片死寂。
清冷,淡漠,陌生。
青年轻描淡写瞥过来的目光不掺丝毫温情,亦无重逢该有的欣喜,有的只是病态的阴鸷,像是想要攫取什么一般冷冷的审视着她。
展信佳不知自己此刻心底是心虚更多还是惊吓更多,一时竟失语,只震惊茫然的望向他。
哑然启唇,半晌喉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又或者,她根本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无论说什么,好像都不太合适…
察觉出气氛的诡异,乔乔蹑手蹑脚放下水盆,讪讪一笑。
“嘿嘿,阿纸,沈大人,你们聊,我去看看崔姑娘怎么样了。”
说完不等展信佳挽留,乔乔一溜烟就跑了。
而今帐内只剩两人一坐一站,隔着疏远的距离遥遥相望,明明阔别才几月,而今竟恍若隔世般,其间早已有了深不见底亦不可逾越的沟壑。
许久,沈肃清收回视线,缓步上前。
鸦青的眼睫低敛,在眼睑下投落一层淡淡阴翳,盖住眸底思绪。他利落的挽起衣袖,仔细的将盆中手帕拧干,全程没有再抬头看她。
青年语气状似不经意,仔细品,却又好像隐隐不愉。
“她也会叫你阿纸?”
没想到小沈大人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展信佳愣了愣,有些困惑怔然。
“唔,随便叫什么都行吧?反正就是个名字而已……”
或许是她的错觉,她总觉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周围气压更低了。。
展信佳一时有些慌乱无措,怂巴巴的把脑袋压得更低,指尖无意识的抠着被褥边角不平整的走线,仿佛这样就能缓解些许紧张尴尬。
攒了攒勇气,她试探性的开口。
“小沈大人,你生气了吗…?”
青年拧干帕子的动作怔住,指节悄然攥紧。
他薄唇往下紧抿成一线,只字未言,取过干帕抬步朝她走来。
有温热的帕子覆上面颊,将额上鬓发间的汗水一一擦拭干净,被帕子蹭得脖颈有点痒痒的展信佳下意识想要偏头躲闪,下颚却骤然被青年修长的指节牢牢的钳制住,力度重得生疼。
扼在她下巴的指往上抵,强迫她抬头。
沈肃清眉骨下压,声线更沉更冷,语气是带着愠怒难以隐忍的厉声质问。
“你在躲什么?”
展信佳失神的撞进他阴翳漆黑的眸底。
他微微偏着头,眉眼恹恹,唇畔却忽而噙起病态的瘆人弧度。
那双毫无高光的眼睛定定的盯着她。
“我怎么会生气呢,哪怕是被骗得团团转,哪怕是被随意抛弃…你是不是总有恃无恐的想着——被你玩得像狗一样的我怎么敢生你的气呢?”
说着,他擒在她下颚上的指节缓缓上移。
像是把玩着什么爱不释手的物件,带有薄茧的指腹缱绻的从她眉梢眼角抚过,一寸一寸摩挲着,以指描摹着,沈肃清忽而轻笑出声。
笑声短促而自嘲。
“别再躲了,乖一点,不然我也不清楚我会不会做点儿什么事。”
这句话已经是不加掩饰的威胁了。
展信佳被吓住,立刻乖乖的仰起脑袋任由他随意擦洗,往那一坐跟个呆呆狐狸小布偶似的。
好奇怪……
小沈大人看上去有点儿…嘶,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不太像小沈大人了,给她一种陌生的危险感,疏离,冷淡,还凶巴巴的。
但是她不辞而别,小沈大人生气也很正常吧。
想到这里,本来就很愧疚的展信佳更是难过自责,趁着他帮她擦脸,她偷偷的牵住了他垂落的一抹衣角,捏在掌心里不舍得松开。
“小沈大人,对不起……”
她心里没底,忐忑不安的。
沈肃清没应声,直至将她汗涔涔的脸彻底擦拭干净后,这才不徐不疾的收回手抽出那截被握着的衣袖,他退后两步,刻意的与她保持距离。
凤眼仍噙着讥讽的凉薄。
“现在说这句话不觉得太晚了吗,又或者,你真的觉得无论什么事只要道了歉我都会原谅你?”
展信佳心虚的没敢吭声,青年冷笑一声,挥袖转身就要走。
这会儿她也着急了,都忘了自己腿上还有伤,下意识的掀开被子就要去追他。可刚下床走了不到半步,她就踉跄的摔向一旁,瘫软的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力气,连再站起来都困难。
好痛……
眼眶涌上酸涩,展信佳捂着膝盖吸了一口凉气,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怎么办,还没来得及跟小沈大人解释。
这样难过无措的想着,门口的脚步声却去而复返。
展信佳只感觉身体一轻,被青年小心翼翼抄着膝盖弯抱了起来,重新放回了床上。
若说先前他只是心情不愉,此刻便是明晃晃的在生气,怒意盛然。
沈肃清语气加重,咬牙切齿。
“一身的伤还想跑去哪?”
展信佳弱弱垂眸,“我只是想跟你多说几句话,可是你看上去好凶好不耐烦,我不想跟你吵架,也不想被你讨厌,能不能别凶我……”
说着说着,就有委屈的眼泪“啪嗒”的落在被面上,晕染开一朵小水花。
展信佳双手捂着脸。
她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很狼狈,很丢脸,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做错事的人是她,她没有不承认的意思,可是她真的有很多的话想要说,想要告诉小沈大人自己找到了重要的家人,想要跟小沈大人解释说“裴奕”在地牢里说的话都是骗他的,想要幼稚的炫耀自己来了沧寒城之后做了很多厉害的事。
想被夸奖,想被安慰,或者他只是静静的在一旁倾听着也行。
至少,她不想像现在这样。
不想让小沈大人像个陌生人一样。
青年许久没有开口,久到展信佳都以为他已经独自离开了。她有些无助的捂着不断往下掉着眼泪的眼睛,背脊轻轻颤抖着,哭得很小声。
恍惚间,身前传来他淡淡的声。
“是你先不要我的,所以,现在又为什么要哭?”
听到这句话,展信佳强忍住眼泪。
抬袖胡乱擦了擦哭得很难看的脸,她没抬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你走吧。”
装作若无其事的躺下,将被子盖过头顶,她蜷缩在被窝里以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抱紧膝盖,强迫自己闭上眼,强迫自己再梦一场。
没关系的,反正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会被讨厌的准备。
人不能贪心到什么都想要。
这套自欺欺人的说辞还没来得及说服她自己,下一秒,捂在头顶的被子就被掀开,哭得眼眶通红的她猝不及防被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这次,她被抱坐在了他膝上。
沈肃清一言不发,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想透过她哭红的湿漉漉可怜双眼看穿她的内心。
曾经被敲两下额头都会娇气的要他揉揉的小姑娘如今遍体鳞伤,双腿更是差点就保不住。
他始终忘不了她奄奄一息浑身是血被送回来的那天,他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支撑不住脱力的跪倒在地,眼前眩晕发黑,难过痛苦到生理性的干呕,崩溃到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才让自己当时不至于当场昏厥过去
心疼得无以复加,寸寸绞紧,像是被血淋淋的扯开一道口子。
一路上的怨与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已经顾不得自己那点私心,那点狭隘的报复欲,他只知道哪怕一直被骗也好,一直被当成狗也好。
至少,她得活着。
不能像现在这样,让他像个自私变态的疯子一样,竟然恨不得让她这么残废一辈子,瘸一辈子,没办法走路,没办法逃跑,永远都再也没办法离开他,永远都只能依赖的躺在他怀里。
闭了闭眼,沈肃清抬袖,用袖子最里最柔软的那块布料温柔的替她擦干眼泪,颤抖的手抚过她尖瘦惨白的脸,随后将她死死的紧抱进怀里。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语气里更多的是绝望。
“明知道我在生气,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吗?
为什么要让别人也叫你阿纸,为什么刚才不立刻向我保证以后只有我才能这样叫你,哪怕像以前那样只是骗我,只是哄着我玩……
你如今,连骗我的耐心都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