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举步向着吕大人走来,吕墨清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就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吕大人刚才盯着人家打量,自觉失礼在前,此时面面相觑,更是显得尴尬。
“在下刚才被尊驾气质所折,多有搅扰,还请恕罪。”
“不妨事,相见即是有缘,还未请教阁下如何称呼,我观阁下愁眉不展,不知是为何事所困?”
那人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然其言语中正平和,眉宇间更是另具风骨,虽然使人感觉不易亲近,但对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又觉得诚实可信。
“在下姓吕名墨清表字飞白,最近的确是遇到一件难解之事。”
“哦,我姓姬道号重玄,常年在武当山中修行,今番偶遇,乃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口中的那难解之事,不妨说与我来听听。”
吕墨清在此人面前虽然未存芥蒂,却也不便实情相告,只道是家中小儿患病,正是出来寻医问药。不过吕大人转念又想:“风儿的祸根本就是先天所携,凡俗医者绝难医治,而此人来自武当山,乃是道门圣地,定然是有道行在身,难道那算卦的让我西行,竟是着落在此人身上?”
“此地离寒舍不远,请恕吕某唐突,还请阁下前去家中小坐,不知尊驾意下如何?”
那姬重玄道:“既如此,还请带路。”
吕大人一路引领至家中,二人于厅中坐下,又亲自奉上茶水道:“寒舍简陋,怠慢莫怪。”
“比之山野草庐,此间又何陋之有?我本就是修行之人,餐风饮露亦是寻常事尔,此来本就是为了解你之困,又何须多言,还请令公子出来一见。”
“道长稍坐,我去唤来。”
吕大人告罪一声进去卧房,将小长风领了出来,对着那道人道:“风儿来,见过姬道长。”
“吕长风见过道长。”
说着便对那姬重玄长长一揖,抬起头来却又好奇地不停打量。姬重玄只见他面色潮红,双眸如血,眉间的那个火焰印记竟犹如是朱砂点画,心下也是暗吃一惊,不过面上却是依旧不动声色。
“好孩子,且上前来。”
小长风先是瞧了瞧父亲,见吕墨清微笑着点头示意,这才走上前去伸出了小手。姬道人将其环抱于膝上,一只手却是已经搭在了长风的小腹,闭目沉思了良久,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却依然是一语不发。
吕大人瞧在眼里,却是急在心中,忍不住地轻声唤道:“道长......”
又沉思了片刻,那姬道人才似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吕大人,又看了看怀中的小长风,长叹了一声:“吕兄,贫道有一言,却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吕墨清听他所言郑重,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但还是直言说道:“道长但说无妨。”
那姬道人先是用手在小长风脑后上轻抚了一下,然后才道:“这孩子,当不是吕兄的亲生骨肉,不知在下说得可对?”
吕墨清闻言大惊,一下子便站起身来,先是看向长风,见他双目紧闭貌似熟睡,这才又慢慢坐下,凝视着姬重玄,惊疑道:“道长又何以知晓?”
“我道家自有辨别血脉的法门,何况此子的血脉与凡人迥异,能看出非是吕兄亲出,并不是很难。”
吕墨清身子一松,默默地点了点头,那姬道人又继续说道:“若我所料不错,此子乃是先天有疾,我这里有两个选择,可供吕兄自行决断。”
一听这姬道人有医治之法,而且还不止一种,吕墨清赶紧出言请教:“有请道长教我!”
“嗯,这个孩子先天火体,随着年纪渐长,他体内火气也会越发充盈。这火属心脉,当其体内火气达到其身体承受的极限,那时便会焚心而亡。”
“这......!”
“你且莫急,我可暂时封住他体内的这股先天火气,让他暂时与常人无异。不过这只能是治标而无法治本,过得一段时间,他那火气便要重新封印。初时也许会长久一些,不过也就在五六年间,往后时间便会越来越短,由五六年变为三四年,继而再是两三年。随着他年纪渐渐长大,终有一天即便是我也将会压制不住。等到这孩子十八岁成年以后,就算是修为高我百倍之人,那也将无能为力。”
“那......那可是还有治本的法子?”
“可说是有,但又没有。”
吕墨清闻言,满是急切地问道:“道长此言又是何意?”
“说有,是因为只要他也能踏上修行一途,一旦修为有成,那他体内的火气非但无法危及生命,反而还能成为修行的助力。说没有,那是因为修行艰难,如今的凡尘俗世,修行一道早已断绝,非是人力能够扭转。”
说到这里,那姬道人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言道:“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一切皆要看他的机缘。”
吕墨清直直地向那道人看去,沉声问道:“我与道长本是萍水相逢,道长却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如今又说天无绝人之路,这其中深意不得不令人深思,只是吕某愚钝,还请道长真言,莫要言语欺我。”
“吕兄所料不错,我的确是想收此子在门下修行,不知你可愿意?”
吕墨清想到当年那山中野观,这孩子打一开始,身上就透着种种古怪。吕墨清这些年不是没有去想,只怕这孩子当真是没那么简单。且不说那枚破碎的石卵,就说那块神奇的玉牌,其来历竟然也能与他隐隐中的某个梦境相合。不过吕墨清终究是不甘心,将小长风就这么轻易地托付给眼前的道人,犹豫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
“且容我考虑几日。”
“也罢,贫道便在在这金陵城中等你三天。”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置于案上:“你若拿定了主意,只要点燃此符我自会前来,三天过后我便会离开此地,此符也就失去了效用。”
言罢将长风交回吕墨清的手中,等吕墨清接过爱子,再抬头时,早已不见了那姬道人的身影。
“看来这道人当真不是那虚言欺人之辈,难不成我这孩子就该拜在他的门下不成?”
话说这一天,张文虎正带人在通济门头值守,他闲来无事,便站在城墙上向下张望。只见河面上帆影绰绰,秦淮河川流不息,忽然间却传来一阵嘈杂。循声看去,只见水门外的河面之上,一个少年正站在船头,一手掩耳一手指向岸边,口中呼喝不止,却又听不清在叫嚷什么。然后又见一只大公鸡从河堤下面飞跳窜起,而在其后还有几人在跟着追撵。
“给老子统统住手。”
两三个手拿渔网钢叉的汉子,见来人是几位军爷,便停下了手上动作。张文虎一看,那个正欲散渔网扣鸡的汉子,倒像个惯会交际的,便对他点了点道:“你,过来答话。”
“哎呦,总爷,不知您有什么吩咐?”
“这是我家的鸡,已经走失好几天了,你们这是从哪里偷来的?”
几人面面相觑,再看那鸡,果然是紧跟在张文虎的脚边,甚是熟稔。张文虎是什么人,天天把守城门,一眼扫去每个人的神情便尽收眼底。他忽然指着一个少年喝道:“你,上前来,爷有话问你。”
人群中一个少年正欲往人后躲闪,却被一个兵丁一把给揪了出来。
“叫什么名字?”
“杨阿丁。”
“你还有个兄弟叫什么?”
“杨阿生。”
张文虎对左右道:“给我绑起来。”
又一指那船头掩耳的少年道:“一起绑了。”
原来这兄弟俩是扬州的船户,苏南一带又称他们为扬州佬,两三年前死了爷娘老子,这俩小子便缺了管束,常常做些偷鸡摸狗的龌蹉之事,浑浑度日。哥哥今年十七叫作杨阿生,弟弟小他两岁,正是这个杨阿丁。月前五军都督府在苏北各地征集粮草,他俩接了官府的差事,拉了一船米粮就运来了南京。
那日他们正是从城西水门入城,只因排队卸货的船只颇多,于是就把船停在了上浮桥附近。哥俩自行上岸玩耍,回船的路上恰巧遇见小长风在表演倒挂金钩,那块白玉的牌子便落入了二人眼中。于是便使出了那不入流的江湖手段,摸去了小长风的玉牌。只是不想他们的手段瞒过了在场的妇孺,却是没瞒过那雄赳赳的大将军。
大将军跟在哥俩身后一直撵到了河边,却被杨阿生用渔网给一举拿下,这哥俩本就是偷鸡摸狗的惯犯,这送上门的雄鸡,却正是二人的急需之物。
原来这些常年走船的船客,在每次启航之时,都必须要杀一只公鸡来祭祀河神。等待了数日,交付了米粮,拿到了官府给付的船资,哥俩正当要启航返乡,便将大将军给取了来打算杀了祭神。不想这大将军突发神威,竟然一爪子蹬在了杨阿生的耳后,乘杨阿生捂耳之时又挣脱出了掌控,这便是张文虎在城墙上看到的一幕。
吕大人抚摸着手中失而复得的玉牌,双眼却是穿过了柳梢,遥遥地直望天际。
“唉...!风儿啊,难道这冥冥之中当真是自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