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沽水走出三五十里,地势便渐趋平缓,狭窄的河道也渐渐变宽。河滩上有野花杂树,乱石成堆。一条三尺小路,穿梭在河谷与密林之间,林中昏暗而诡秘,林外却是雁鸣鹰啼。马儿终于可以放开四蹄,云帆一行人的速度,也终于能够提了起来。又行出二三十里,道路再次变阔,在稀稀拉拉地几片山田之间,竟有数缕炊烟袅袅而起。
看看天上的太阳,已然是过了午时,而行程却刚刚走到了一半。三人来到了一个叫作河头店的小镇,随便用了一些食水,没有耽搁,便匆匆地继续打马而行。
沽城虽是一座小城,但玉华山中出产颇丰,大山里的山货大多集散于此。起初这里还只不过是一个专门交易山货的坊市,久而久之竟是演变成了一座小城。由沽城再向南不到两百里,便是玉华山外的第一座大城,山南水北为阳,此城正在玉华山脉的南面,因此便被称之为华阳城。
午后小红绳就一直哭闹不休,云帆三人赶到了城门口时,就已然接近了日落时分。沽城的城墙高不过三丈,城门也仅能容纳两架并行。三三两两的行人,和一些卖掉了货物的山民,陆陆续续地打城内出来,而此时进城的却是没有几人。
在穿过城门时,姬南峰摸出了三个铜板,随手丢进了城门边的竹筐里。云帆往竹筐里一看,里面的铜钱已经铺满了筐底,瞧那铜钱的制式,倒是和大明的铜钱无甚差别,只是大小略小上了一些。竹筐的边上还歪着一个头遮草帽的汉子,像是仍在熟睡。
已然是孟夏时节,路上的行人,多数都是穿着短打的衣衫。这种衣衫小腿和小臂都露在外面,即便是那些未出阁的女子,也是穿着未过膝的短裙,裙下便是光洁的小腿,这倒是和外界的民风大相径庭。
这城中贩夫走卒来来往往,商家店铺沿街林立,倒是有那么一些繁华景象。云岚所在的姬家,在东华州算是一个大家族。在这小沽城里就有两间铺子,一间是收购药材的药铺,还有一间是经营南北杂货的铺子。南峰带来的若干人等,如今都在那间药铺里面安置。
入城之后已然不再适合纵马,在马上待了一天,就连云岚也下得马来沿街步行。还没走出几步,忽见一个七八岁的童子,穿过一众出城的行人,向着云帆几人便无头无脑地冲撞过来,黑旋风还不等那童子靠近,双蹄便已高高扬起。
“哦...哨!”
南峰吆喝了一声,一把带过缰绳,愣是凭一己之力,将黑旋风凭空兜了半个圈子,避过了来人。而那童子早已吓傻,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手拿的一包面饼也散落在地。
云帆上前拾起地上的面饼,重新用油纸包好,递给那童子道:“没事吧,有没有跌坏哪里?”
那童子一把抢过面饼,却是惊恐地向云帆身后看去。
“小畜生,你跑啊,你不是很能跑吗?”
云帆打眼去看,说话的是一个家仆模样的男子,就在云帆蹲身拾掇面饼的这会儿功夫,已经有数个同样打扮的家仆围拢上来,几人喘着粗气,显然是追赶这童子至此。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追他?”
之前说话的那人,就是一个横行惯了的,一把就推向了云帆胸口。
“关你屁事,滚远点。”
只是那人身形刚动,他伸出去的那只右手,就已被一根马鞭抵在了掌心,不能再进分毫。
“和你好好说话,竟是听不懂人话吗?”
那人见是一个身前兜着襁褓的美貌少妇,没好气地道:“这是我们主人家里偷跑出来的贱仆,我们自是来抓他回去,与尔等并无关系,我劝几位还是莫要多管闲事。”
而地上的那童子,倒很是机灵,说话之间,就已经爬起了身子,一矮身,穿过驻足围观的几个行人,又继续向城门口跑去。
“娘亲快跑...狗贼追来了......”
那几个汉子再顾不得理会云帆,拨开人群便追了上去。
“师姐,二哥!”
姬南峰带了一把缰绳道:“走,跟上去看看,这几个恶奴,一看就不像是好人家里的仆役。”
“那就去看看。”
云岚也是一个爽利性子,领着二人便跟了上去。这时那童子已被困在了城墙一角,而在角落里,还坐着一个看起来比云岚还要漂亮几分美妇。且看其行装,一身素色衣裙,早已脏破不堪,几缕散发,凌乱地贴在颊上,双脚掩在裙下,一脸地病容,虽是狼狈不堪,却也无法遮掩其姣好的面容。而之前的那个童子,这时就站在她的身前,手里的面饼却换成了一柄尺长的枪头,枪尖雪亮,看似极其锋利。
“你们别过来,我会杀了你的。”
那童子嘴里大声嚷嚷着,而脚下却是不住地向后倒退。
“宁儿,不要,你自己跑吧,都是娘亲拖累了你。”
“我不!”
那童子咬了咬牙,倔强地又向前迈出两步,一闭眼,双手紧握着枪头,就在身前胡乱地划拉起来。
此时那几个仆役,倒是没有着急上前,而是一步一步地逼向那母子二人。有两个手中拎着棍棒的恶奴,作势就要向那名童子挥去。
“二哥!”
云帆话音未落,姬南峰就已经挡在了那童子身前。
“几位这是要仗势欺人?”
“欺人又怎地?”
那两个恶奴丝毫没有留手,一个砸向了童子手中的枪头,另一个却是照着南峰的小腿砸去。南峰好歹也在修真阁中修习过几年,岂会将几个仆役放在眼里。他一把将砸向童子的那名仆役推了一个趔趄,抬脚再避开迎面而来的棍棒,又狠狠蹬在了那名仆役的小腿骨上。
“哎呦”两声,那两人提棍再上,站在外围的那名貌似管事的仆役,却是招呼了一声道:“一起上,先去抓那个女的。”
云岚只以为他们是去抓那城墙边上的女子,没想到有两名仆役却是冲她而来。
“这是见我抱着个孩子,又是女流之辈,就以为好欺负是不是?”
云岚因一路照顾小红绳,长剑系在马上倒是不在手边,竟被几个蠢才当成了个软柿子。云岚嘴角噙笑,手中的马鞭轻轻抖了几下,那两人便已经莫名倒地,一时之间,竟然是爬都爬不起来。
如此一来,剩下的几名恶奴倒是再不敢妄动,知道云岚几人都并非是普通之辈。其实倒也不是这些恶奴造次,昆虚宫下有严令,修士不得插手凡俗事务,各个城池也都设有风雷两司。各大宗门中的修士,更是不屑涉足俗世,而修真阁中出来的弟子,或是流入三院辖下任事,或是招募进了各个城主府中,如南峰这般在家族中效力的,却是少之又少。
“几位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本事了得,就可以随便插手别人的家事不成?”
“究竟是不是你们的家事,还要等我问过再说。”
“哼!这官司就是打到风雷院去,我们也是不怕。”
南峰讥笑道:“风雷院哪儿会管你们这等破事儿。”
一名仆役兀自不服道:“这天下自有说理的地方。”
云岚也懒得和他们斗嘴,而是来到了那美妇身前。
“你们母子是什么人,当真是偷跑出来的仆役?”
那美妇直了直身子,未曾开口就已经是泪珠连连。
“奴家叫作琴娥,这是小女依宁,我...我......的确是他们家买回去的......”
那琴娥说到这里就已是泣不成声,云岚仔细打量那个童子一番,果然是个俊俏的女娃儿模样,只是那一张脏乎乎的小脸,再加上一身破破烂烂的装束,一时间倒真是让人雌雄难辨。
“你既是卖身之人,何故又要逃走?”
琴娥定了定心神,继续抽泣道:“这其中实是另有原委,我本也是紫都城里好人家的女儿。一十六岁那年,随母前往舅父家省亲,不想在路上...在路上却遇到了柳大郎。那柳大郎是个开车马商行的,见到奴家后因色起意,竟是杀害了我的母亲和老仆,将我给掠了去,呜...呜......”
说到这里,那琴娥又呜呜地啼哭起来。
“这和我家老爷又有什么关系?”
“闭嘴!”
“后来...后来就有了宁儿,那柳大郎虽是我的杀母仇人,但是对我和宁儿还算疼惜。只是天理昭昭,他做惯了坏人,终于还是被老天收了去,半年前外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没想到就在前几天,大郎的尸身竟是被人送回了家中,而他的兄弟柳二郎,却是想要对我...对奴家不轨,还好是宁儿,一直拿着她爹爹留下的枪头,守护在我身边。”
“畜生!”
“唉!没想到大郎才刚走,他的兄弟就把我们母女卖到了这里来。早前宁儿趁人不备,偷偷地将我带了出来,我们跑呀,跑呀,虽是跑到了城门边上,可我的鞋也破了,脚也破了,实在是跑不动了。再说我和宁儿孤儿寡母,又能跑得到哪里去?可是宁儿不依,非要带我离开这里。呜...呜...呜...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呜...呜...都是我不好,呜...呜...拖累了宁儿呜...呜......”
这妇人就是个没主见的,还不如她的女儿。云岚看向那个叫作依宁的小女孩儿,这会已经放下了枪头,揽着娘亲的胳膊,紧紧地抿着嘴唇,泪痕滑过那满是污垢的面颊,竟是留下了两道白皙的印迹。
“宁儿见我走不动了,就让我在这里等她,说是去买些吃食好留在路上吃,我也不知她哪儿来的钱,就这么由她去了。她临走时还把枪头留给了我,说是有坏人来了就用枪头刺他,可我哪里又能使得动这个东西,真是个傻孩子。”
“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不用再说。”
云岚转身又对那几个仆役道:“我们也不是那不讲理的,说说吧,你们主人使了多少钱买的她们娘俩?”
“一百两银子,不过你想要赎人,我等可做不了主,还需要主人定夺。”
琴娥闻言急道:“哪儿有这许多,明明只有二十两白银。”
“随他胡乱说去,反正他们也做不得主。”
云岚再冷冷地扫了几个恶奴一眼,拉起地上的那个美妇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想要人,那就到城东的姬家药铺找我,记住,我是玉华门的姬云岚。”
“玉华门?”
这三个字就足以震慑全场,就连围观的路人,也纷纷向后退开了一些,给云岚几人让出了一片空地。而那几个恶奴,更是再无人敢质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