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野观之中大难不死,王守仁心中就一直疑问重重。除了不知那一身伤势为何会无缘自愈之外,便是这些时日以来,自己明明觉得修为似要有所突破,可是每次用功到关键时刻,却总是莫名地心烦意乱,几欲为魔念乘虚而入,有几次差点便要走火入魔。他原本想要去武夷山中寻那石道人为他解惑,只是那石道人行踪飘渺,早已仙影无觅。
洞外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正自暗中酝酿。洞内王守仁虽然盘膝而坐,但他此时却并不平静。此时的他周身真气鼓荡,万般思潮却不停的在脑海中上下起伏。无奈之下,王守仁只好默默地收了玄功,索性平躺下来收敛了气息。
“看来我这应该就是遇到了境界上的关隘,只要能过得此关,必然能得见另一番光景。只可惜眼下无人指点,修炼之事又不能盲目强求......”
其实王守仁有所不知,他实乃古往今来少有的奇才,就算那石道人也不过只是功力比他深厚,但就境界而论,他现在已不在那石道人之下。
“朱子说,格物致知,万物皆有理。即便是日格一物,可是要待何时,才能格出那万物之理?而世间又何止万万物等你去格。学海无涯,而吾生也有涯,穷耗一生又能格出几许真理?然理就在那里,正如道家曰道,鸟得之而飞,鱼得之而流,大无其外而又小无其内。佛门曰摩诃,无形无相,不生不灭,无垢无净,不增不减。”
王守仁静躺在石棺之中,心思却是在脑海中风驰电掣,想着想着,似乎就要抓住一点什么,但一时却又捕捉不到。
“何为道,何为摩诃?无论是佛经还是道藏,无不把二者描绘的神乎其神,玄之又玄,叫人难以理会得通明透彻,只是让人在懂与不懂之间踟蹰,知与非知之间徘徊。”
守仁换了个姿势翻身侧卧,忽然间就灵光一闪。
“非知者未必便是我欲知也,更非是必知也。然知之而行者,才是那道之门户,般若也,只要是入得此门,则已离大道不远矣。”
一时间,王守仁只感觉云开日现,他学贯三教,忽然间又对之前笃信的朱子理学生出了鄙夷。
“去他妈的存天理,灭人欲。如果只是一味的追寻天理所存,而湮灭该有的七情六欲,就连他朱子自己都无法做到。道法自然,而执着于自身,本就是与大道背道而驰,又怎生求得其中真理?人之私欲故危殆,又岂可灭之,只能知其善者而能为,知其不善而不为,所谓其善者,良知也!只要能致良知,则人欲自去矣!”
王守仁突然间便豁然开朗,思潮更是如脱缰的野马一般不断飞驰。
“知其善者而能为,知其不善而不为,而不为...不为...心欲动而神不止,身欲行而识不分,魂欲出而魄不蜕。任他群魔乱舞,我只固守一点真灵不灭,哪怕雨打风吹去,我自岿然不动......”
儒释道三家精义在守仁脑海中兼容交错,思维跳跃更是天马行空。不知何时,他的右手竟不自觉地曲肱枕头,拇指与食指分开而耳伏其内,左手置于丹田,双腿一伸一屈,一呼一吸之间似与天地相合。看他举止,虽似有为,其实却是无为,然无为之中而又无所不为。
不知过得多久,似乎已经年累月,又似乎只是刹那之间。守仁只觉得眉心祖窍外有点点精光汇聚,不肖片刻,渐渐凝聚成片,片片而来,由外归内。他此时但觉如若身处虚空之中,眼前一团圆陀陀,光灼灼的白光甚是柔和,初时只是零星几点,慢慢地却是越聚越多,随着那光团逐渐变大,忽然间就进入到自己的紫府之中。
此时的王守仁正处在一种静之已极,神游太虚的离神状态。那光团进入到紫府之后竟犹如大日悬空。只是他自己不知,这实乃是一桩大凶险,这正是道家典籍中所描述的三花聚顶之象。他此刻无人指点,更是缺少大修行者在旁守护,误打误撞下冒然突入这般境界,当真算得上是万般难得之异数。如是者三,三团光华萦绕紫府,三魂、七魄与神识分列其中,一旦王守仁的修为能够再有所突破,那这三团光华也将合而为一,形成他独有的元神。
突然间守仁只觉浑身燥热难耐,一时又麻痒不止,虽然一切都感受的清楚明白,可就是无法从定中醒转,就像是陷入了极度的梦魇一般。
就在这进而不得进,退而无可出之时,“咔嚓”一声巨响,一个炸雷竟将王守仁给惊醒过来。猛地睁开双眼,但见数丈外的洞口处,白茫茫的一片强光,闪耀了数息才彻底敛去,洞内洞外继而又变得一片漆黑。守仁此刻浑身汗出如浆,胸腹处真气鼓荡,憋闷难抑,只觉非要发泄出来不可。
一声长啸划破青冥,在群山之间回响不绝,这一声长啸照破山河万里,照亮了万古长夜。
“自今始,由凡入圣,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诸物者,误也。”
春和日暖,此时正是金陵城内满城飞絮的暮春时节。沿着秦淮河畔在上浮桥的西侧,并排矗立着三棵巨大的古柳,棵棵都有一合粗细。说起这三棵柳树,那可是大有来历,这还是洪武年间太祖爷命人所植。
传说大明开国有一位虢国公,大号唤作俞通海,那鱼儿通了大海自然是要化成龙的,又有人进谗言说俞宅有王气,因此犯了天家的忌讳。那俞宅就离这上浮桥不远,于是太祖便命刘伯温设法破之。
刘伯温在俞家门前树了一座雕有百猫的白石牌坊,所以此地有个称呼就叫做百猫坊。又在后门设堵门桩,在东门设钓鱼台,在西门设赶鱼巷,因此俞府周围现在便有着许多纵横交错,弯曲难辨的小巷。又在秦淮河畔栽下一排排的柳树,乃是暗喻柳枝穿鱼之意。历经百多十年,当年的那一排垂柳,如今却也只剩下这三棵而已,余者皆是后人重新栽种。
树下三两个妇人,正在一边做着手上活计,一边说话闲聊,几个小童则围绕在四周戏耍玩闹。此时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娃娃,手里抓着一个皮黄里糯的糍粑,不时的咬上一口,再回手抹一下快要过河的鼻涕,吃的也是有滋有味。而一只锦毛斑斓的大公鸡却是尾随其后,随着那小丫头手中的糍粑摆动,鸡头也跟着一伸一缩,冷不防那火红的鸡冠一个剧烈抖动,猛地一伸鸡头......
小女孩看看自己油乎乎的双手,又看看地上的糍粑,小嘴向着两边一撇,那眼泪就像地涌甘泉一般顺着两颊滚滚而下,她抬起头看向那茂密的树冠,对上面的一个小男孩委屈的哭道:“风哥哥,你家大将军又欺负我,亏我昨天还...我还喂它吃蚱蜢来着!”
小姑娘瘪着嘴,一边抽抽搭搭的说着,一边抹着眼泪,说不尽的可怜模样。此时树上一个略大两岁的男童,双手正抓着一节树枝在树上攀爬,听到树下小女孩说话,忽地双手一松,头下脚上的就倒栽下来。
小女孩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嘴里叫着:“啊......风哥哥!”
可是等了半晌却没听到任何声响,悄悄的睁开双眼向上看去,只见那男童双脚倒挂在树杈之上,正向着她扮着鬼脸,嘴上却是安慰道:“蕊儿不哭,一会我拿果子和桂花糕来把你吃。”
这个小童当真是好不调皮,兀自倒挂在树上打着秋千,领口内却有一物滑落出来。那是一块油光润滑的白玉牌子,被一根红绳紧紧地缠缚了挂在项上,一看便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够拥有的物什。那小童赶紧将玉牌塞回了衣内,身子一挺便又攀回树上。
一个二十许的小妇人,听到那小女孩的叫喊,撂下手里的家什便向这边匆匆走来。
“风哥儿,你小心些,莫要当真摔下来了。”
说着一脚踢开了那只大公鸡,捡起地下的糍粑弹了弹,将所粘的一点泥污剔了去,直接就塞进了自己嘴里,跟着又上前一步,便欲去抱向那刚收止了哭泣的女娃娃。
“不要,我要吃桂花糕。”
小女孩说着向后退开,竟是不肯让那妇人去抱。
那妇人斜乜了一眼,抬起脚又虚踢向那只大公鸡,不想那大公鸡竟然就势跃起,倒把那个妇人给吓了一跳。
“好啊,你不要我抱,那你就给你的风哥哥做娘子去吧,天天都有得桂花糕吃。”
场中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响起,那小姑娘歪着头抽了抽鼻子,只觉给风哥哥做娘子,还真是一件很不错的美事。
那树上的顽童唤做吕长风,是太常寺祀丞吕大人家的公子。说起那吕大人,也算是个可怜之人,本是一位不小的京官儿,只因得罪了朝中权阉,被贬到了这里做了个不入流的芝麻小官。孑身一人却又带了一个孩子,听他自己所言,夫人在产后不久便撒手人寰,留下这爷俩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