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和赵君如又在洪都城里住了几日,依然不见宁王有什么动作。正当云帆想着是否先去与叔父王守仁汇合时,城中局势却忽然紧张起来。
街上巡逻的队伍比之前多了一倍不止,城门口也张贴出了告示,每日里城门只在早晚各开放一个时辰,自戌时开始宵禁,当街滞留者,格杀勿论。
云帆二人再次来到笑满楼居住的那间店铺,只见门窗紧闭,大门上还挂了一个歇业的牌子,云帆伸手贴在门板上面,无声无息之间,里面的门闩便被移开。
反身将门闩销好,一迈步进入后宅,鼻中便传来一阵酒香。只见院中的桂花树下,正置了几样小菜和一壶美酒,常大少正半躺在一架胡床上,不时地拈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细细地咀嚼。
旁边居然还有一名少女在为其打扇,每当常大少吃过两粒花生,呷下一小盅美酒,那少女便再往那牛眼小盅里注上一杯,只是他的那个师弟,却不知去了哪里。
“哼,不愧是阳明先生的弟子,在这等紧要关头却还有此雅兴,小女子佩服佩服。”
那打扇少女被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了一跳,是真的一下蹦将起来,一杯递到常青嘴边的酒水,全都泼洒在了他的脸上,却是换来了赵君如的一阵“咯咯”地娇笑。
“嗯,凉快,就是未免浪费了些。”
笑满楼说着伸长舌头,在双唇上舔了一圈,看向云帆二人道:“我说老弟,你这么神出鬼没的,好不吓人。”
那少女此时已经从惊吓中反应过来,赶忙取出帕子帮常青擦拭,云帆揶揄道:“常大哥,还真是好清闲。”
笑满楼却是摇头晃脑地道:“岂不闻岭南柔奴乎?”
赵君如撇了撇嘴:“少在这里丢书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唉,心安处即是吾乡啊!”
旁边那少女以扇掩面,偷偷轻笑,却是气得赵君如一把摘下头上的浅露,双目中杀气隐隐。
“呀,姐姐竟这般漂亮,是奴家失礼了呢。”
那少女语出真挚,一点儿不见造作,常青上来帮着打圆场道:“银娘是我从那些兵匪手中救下来的可怜女子,没什么见识,你可别吓坏了她。”
赵君如本也没有真的生气,听人夸她漂亮,就更不往心里去了。云帆此来是找常青商量事情的,便乘机直言问道:“常大哥,你可知城中发生什么变故?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紧张?”
“宁王已于昨日率兵东进,我已经打发了师弟回去,将此间的情况禀报给家师。”
吉安府衙,一间书斋之中,一名身穿玄色道袍的老者正负手站在一幅地图面前,那宽大的道袍凸显得老者略显瘦削,此人正是被称作阳明先生的王守仁。
其时阳明先生才不过四十有七,但是那一脸稍显浓密的胡须,却使他看起来平添了不少岁月,一旁的案几边上还伫立着一名少年,俨然便是从洪都赶回来的颜钧颜子和。王守仁背着身也不知对颜钧说了几句什么,颜子和便领命而去。
颜钧走后片刻,忽有一人不等通传,风风火火地便闯进了书斋,在他后面紧跟着又进来一人,这二人身上穿着的皆是四品的云雁补服。
当先进来那人长得颇为壮实,一开口那声音也甚是洪亮:“王大人,宁贼已然发兵东进,还请大人早做决断。”
跟后进来那人也心急如焚地道:“此时我们若顺流而下,当可在九江沦陷之前,从后方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进来的二人,一是此地的吉安知府伍文定,后面进来的那位乃是临江知府戴德孺。
王守仁缓缓转过身来,面带微笑地问道:“两位大人,不知我们如此杀将过去,又有几分胜算?”
“这......?”
戴德孺一时哑然,伍文定却是大着嗓门儿道:“此等关头哪怕是打消耗战,也务必要在朝廷大军来临之前拖住宁贼,再不济也要给安庆、池州、铜陵等地的守军多争取一些时间才是。”
王守仁淡淡笑道:“有必胜之法不用,我们又为何要去和贼兵死磕呢?”
二人闻言,脸上却并没有显示出什么喜悦之情,戴德孺狐疑地问道:“必胜之法?不知王大人计将安出?”
“你们来看。”
王守仁转身,伸手指向墙上挂着的地图:“此时敌军已离开洪都,我们即便是追及敌军身后,此时我们的后背,却也同样暴露在了洪都守军之下,届时敌军两面夹击,我军腹背受敌,又该如何?”
二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听王守仁继续道:“再等等吧,战机还尚未来临。”
“不知大人在等什么样的战机?”
王守仁知道,不安此二人之心,势必会使军心不稳。便退去了门口的护卫,又引领着二人进入到内室,这才道出了心中的盘算。
“我刚才已经命小徒传话九江知府,若贼兵势大便放弃抵抗,尽量保全城中居民,集中兵力于安庆阻击敌兵。待敌兵抵达安庆之后,与洪都拉开了距离,首尾不能相顾,那时便是我们出兵的时机了。”
伍文定手抚胡须道:“不错,那时我们再从后面掩杀过去,必定能毕其功于一役。”
哪知,王守仁却摇头道:“不,我们要先取南昌,断了宁王的后路,宁王势必会转头来救,那时我们以逸待劳,进可攻退可守,当立于不败之地。”
戴德孺道:“诚如大人所言,南昌城高墙坚,如何能够轻易攻取,万一久攻不下,岂不是又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王守仁神秘一笑,却是不答,他怎么会向二人透露,他在南昌城中早有布置。不过也有一事,却是令他心中疑惑。
“子和说的那个叫做吕云帆的少年又是谁,难道会是他吗?吕长风...吕云帆...呵呵!”
果然如王守仁所料,宁王的兵马没费吹灰之力便夺下了九江,但是在安庆却遇到了顽强的抵抗,连续攻打了数日,非但没有拿下安庆,而且还损兵折将。
宁王派去劝降的使者,更是被都督杨锐切碎后丢到了城下。而安庆知府张文锦则是更狠,直接将投降宁王的一个叫做潘鹏的官员,全家都给砍了,潘鹏便是安庆府的本地人,那劝降的使者也是他的亲信,张知府砍了人家满门也就算了,同样是切碎之后丢到了城外。
然而正当宁王为拿不下安庆而焦头烂额之际,又一个噩耗传了过来,南昌失守了。
一日之前,王守仁率领征集而来的八万杂军,攻打了洪都城,之所以称之为杂军,盖因这支队伍大多是由民壮组成,正规军队还不到全军的三成。
说到攻取南昌,竟然比宁王拿下九江还要容易。在正式攻城之前,笑满楼等人就已经按照计划,又在城中的大小街头贴满了告示。其上所言,朝廷勤王之师多达三十万众,皆是由福建、广州调集而来的正规兵马,令城中居民关好门窗,不得擅自外出。一时间,各种不利于宁王的谣言喧嚣尘上,南昌城中人人自危。
洪都城中本就没有几人看好宁王,世子手中的万数兵卒,其中一些是本地的地痞流氓,一听有三十万大军攻城,早就慌了手脚,该躲的躲,该藏的藏,那些被强行拉来的青壮,也都逃回了家里,搂着老婆睡觉去了。
是以当王守仁慎重其事的半夜来攻时,刚刚架好云梯,好不容易爬上了墙头的士兵,却又被底下的同袍给唤了下来,无它,皆因城门根本就没有关闭,什么戌时宵禁,早就有人在暗中偷偷打开了城门。宁王当初派人拉拢张文虎,欲在南京所行之事,此时却是在他的老巢中上演。
“侄儿长风,见过叔父。”
“哈哈哈,好,好孩子,果然是你。”
王守仁大笑开怀地拉过云帆的手臂,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没想到你竟这般大了,而且还学了一身本领,很好,很好,你这是从哪里而来?”
云帆对这位王叔父,也甚感亲切,如实回道:“小侄正是从云梦而来。”
“嗯,不知汝父可好?”
“家父安好,他时常在小侄面前提及叔父。”
王守仁面上笑意更浓,又和云帆聊了几句家常,却忽然似有所感地看向了云帆的身后。只见自己弟子身边还玉立着一位红裳丽人,一双秋水美目,正似嗔似怨地盯着自己,而自己的宝贝徒弟却在那里挤眉弄眼。
眼前的这个女子,看起来好生眼熟,王守仁忽然想起来一个名字,惊喜地道:“你是阿如?”
赵君如轻轻地冷哼了一声,将头别过了一边,王守仁松开云帆的手臂,上前几步道:“多年未见,差点没认出你来,令师可还好吗?”
赵君如再也止不住眼中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阿如,你这是怎么了?你师父她......”
赵君如忽然一拳向王守仁的胸口打去,王守仁生生地挨了这一拳,却是不摇不动。
只听赵君如哭泣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去看看她,她到死都还在念着你的名字,呜呜呜......!”
说完,红影一闪,人便已经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