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齐旻再一次立在坟墓前,看着墓碑上妻子温柔带笑的面容,才迟缓的想起,过去的几十年岁月里,他似乎给她的永远是刻薄的言语,冷淡的神情,和一个空荡荡的家。
儿子去世前的话在耳边回荡:“爸,你为什么要娶妈妈?你明明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娶她?娶了她又不对她好,你知道妈妈那几十年是怎样过来的吗?”
“妈妈恨你,我也恨你,如果有下辈子,我和妈妈再也不要和你做一家人。和你这样没有感情的人生活,太累了。”
连亲生的儿子也指责他,没有感情。
苍老的面容已经流露不出其他神色,哪怕是注视着妻子和儿子的墓碑,神色也是冰冷的。
只有那双苍老的手抚上照片。
不喜欢她吗?
不,是喜欢的,否则为什么会娶她,还会和她孕育一个孩子。
只是,冷漠刻薄的面具戴得太久,就会没有办法好好说话,所以才会用冷淡的话刺痛妻子,让她用沉默又悲伤的神色看他,却在下一秒安慰好自己后走上前,努力挤出微笑。
“没关系的,”他好像听见她安慰自己,“他爱我的,所以说这些话可以被宽容和原谅。”
于是他仗着她的宽容原谅一次又一次,直到某一天,她再也无法安慰自己。
“齐旻,”他听见病床上的她如此说,“你其实没有心的吧?”
她语气很轻,不像是质问,更多像自言自语:“你其实没有爱过我吧?娶我,只是因为讨厌的人在追求我,所以想夺走他在乎的人让他难受,你其实根本不是因为爱吧?”
“你这样的人,”她突然像是浑身充满力量,坐起身子来看他,双眸清明而平静,“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到我的爱呢?”
“我不爱你了,从今天开始。此生此世,直到我死,我们都不必再见面了。”
于是妻子去世的最后一个月,他们真的没有再见面。
直到她的身体在冰棺里,而他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也只看到她沉睡的脸。
不会再温柔的微笑。
“我爱你的,”良久,老人终于在墓碑前俯身,苍老的手指抚摸妻子年轻的面容,“不是因为周楷,不是因为其他,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可爱。”
哪怕心中再悲伤,他也落不下眼泪,只是看着照片,“对你冷漠,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人好,因为我害怕——”
年轻时觉得母亲的殉情不过是她的懦弱,丈夫死了自己也活不下去,真是够软弱的女人。
可后来他还是有些畏惧,父母感情太好,以至于一方去世另一方无法独自生存,那么换了他们呢?
如果一开始感情就不要那么好,也许就算他意外去世,她也会活的很好吧?
不至于那样难过。
于是日复一日的冷漠,和她保持距离,好像显得自己完全不爱她,还会在她表露心意时刻意露出冷淡刻薄的神色,看着她因而窘迫尴尬。
这样的话,她不会再爱他吧。
可等到她真的说不再爱他的时候,他却慌了。
怎么可以呢?
没关系,她是爱他的,只不过是在口是心非,对,像他一样。
他安慰自己,却在再次归家后只看到她冰冷的面容。
她再也不会醒来了,用那双温柔明亮的眼看他,在他极尽冷漠刻薄之后还轻声说我爱你。
苍老的手指慢慢落下来,扣住已经陈旧的泥土。
齐旻慢慢闭上眼,想,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正视她的感情,告诉她,他也爱她。
坟墓前的雪开始融化,落下的秋叶渐渐上升,炎热的夏日到来,绚烂的春花飞舞。
齐旻睁开眼,看到几十年前妻子最喜欢的那间花房。
“这朵花很好看的呀,和别的花根本不一样,而且也很香,你闻一闻嘛?真的很好看呀~”
妻子小心翼翼的捏着一朵粉色玫瑰小跑过来,把花瓣凑到他鼻边,那张年轻温柔的脸在花瓣后半藏着笑,没有后来的苍白和憔悴,双眸明媚。
齐旻指尖微微颤抖起来,没有做声,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妻子。
然而他这张脸不做表情时大多是冷淡而阴郁,浅淡的眼眸更显出无机质般的凉薄。
年轻的妻子失落的垂下手臂,眼底的光也渐渐散了。
“好吧,”她像安慰自己,转过身想要离开,可一双手臂突然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腰。
她愣了愣,还未回过头,便察觉到身后的男人把脸颊贴在她后腰处。
“很好看,”他的声音被压着,闷闷的:“也很香。”
被他抱住的人身体似乎僵了僵。
“齐旻?”她轻轻的唤,齐旻手臂自身后环住她,手掌慢慢牵住她,和她十指相扣。
随即让她在他怀里转了个圈,他抱着她坐下来。
双眸直视着她。
何曼被他看的有几分紧张,这是两人结婚这几年来,第一次这样亲密的拥抱。
她第一次坐在他怀里,被他这样认真的看着。
不由面颊微红,抬起手臂轻轻遮住脸,微扭过头去:“怎么了?”她声音很轻,小声道:“干嘛这样看我?”
齐旻看着她,年轻的健康的妻子,阳光的明媚的妻子。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她和周楷一同,半躲在他身后,在一堆陌生人中下意识的信任着这个同样不熟,但总归不陌生的人。
他在二楼看她,周楷带来的人……他唇边溢出的笑容冷淡而轻蔑。
既然是他的人,那么他就要从他手中夺过来。
他让人在女孩儿的那杯果汁里下了药,药效不算大,只是想让周楷在人前丢脸。
如他所料,女孩儿喝下了那杯果汁,莽莽撞撞的来到了楼梯口,齐旻冷眼看着,却在下一刻,看到女孩儿抬起头似乎看向他。
迷蒙的眼里带着天真的神情,似乎觉得穿的那样衣冠楚楚的人应该是好人,她抿着唇有些傻的笑了笑。
齐旻心口难免一动。
最终还是让人把解药送了过去,单纯的女孩儿并未察觉异样,只是把自己方才的晕眩当作是一天没有吃饭的低血糖发作。
齐旻开始接近她,在周楷先捕获芳心前得到她,在婚礼现场看到他难看的神色,齐旻自然几多得意。
那夜喝多了酒,自然而然的和新婚的日子发生了关系,不发生关系似乎也说不过去。
好在她很快有了身孕,生下了小昭,孩子身体不好,齐旻决定只他一个就好,选择了结扎手术。
夫妻两人的生活不算冷淡,但也说不上恩爱,这座空荡的宅子,只有年轻的妻子和病弱的孩子。
许多年。
直到后来齐旻独自一人生活,才知道这样的生活有多难熬,而她就这样过了近三十个春秋。
“干嘛呀……”丈夫长久的注视让何曼有些不安,她转过头来认真看他,“你怎么了?齐旻,你是不是——唔。”
她的话被堵住,近在眼前的是男人清隽冷淡的面容。
可他的唇是烫的,柔软的,轻轻的覆着她,前所未有的温柔。
她嘤咛一声,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却在下一刻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的想要松开。
齐旻抱她更紧:“抱着我,”他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压抑着什么,“就这样,抱紧我。”
何曼不知所以,但还是抱紧他。
身体紧密相连,近到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齐旻轻轻吻着她,说:“我没有和你说过吧?”
何曼迷惑道:“嗯?”
齐旻抱住她,“我爱你。”
“什……么?”
何曼的问句被堵住,随之而来的是更热烈而温柔的亲吻,和丈夫在她耳边重复的一遍遍:“我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才会娶你,和你生孩子,不是为了报复别人……我很爱你。”
曾经轻蔑那些为了爱殉情的人,觉得他们不过是软弱,可后来自己经历,才发觉漫长的一生,守着没有那一个人的回忆,是比过去无数任务更加可怕和要命的事情。
他原来也是懦夫。